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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夜(邢师傅,我们来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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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子轻被邢剪那番话给震得心脏发麻,又让他亲得手脚酥软,嘴里都是微醺的酒气。
    邢剪把脸颊红似桃花的小娘子一把抱起来,边剥边亲着朝床走去。
    “你不是让我来吗?”
    “我是想让你来,可又怕你辛苦,骑马是很累人的,我哪舍得。”
    “床上的大枣跟莲子不管了啊?”
    “管什么,就放那,饿了抓点吃,而且寓意那么好,没准师傅努力努力,真能让你肚子鼓起来。”
    洞房里的花烛燃了一夜。
    ……
    陈子轻小臂上的布条换一批的时候,义庄接了个大活,姜家出银子请他们操办丧事。
    姜老爷病逝了。
    姜小姐一路紧赶慢赶,满身疲惫地赶回来送父亲最后一程。姜家子女多,她已经嫁作人妇,此次回娘家没有丈夫怕陪同,一下就被流言蜚语包围。
    说她在夫家不受公婆待见,不受丈夫宠爱,不受姑嫂认可,肯定是她摆大小姐架子,不体贴不温柔不孝顺,还有“知情者”说她在遂城声名不好,常在男人堆里进出,不知分寸。
    她的母亲早逝,同胞大哥继任族长位置,事多也薄情,无人为她撑腰,她送丧的站位都被安排在后面。
    陈子轻几次想和她打个招呼都没成功,还是她自己安排的机会。
    这个时候葬礼已经结束了,姜小姐要坐上马车返程,她没打算在娘家过夜。
    夜色迷离,马车停在屋后,陈子轻揉着剪纸钱剪得发酸的手指头,对温婉沉敛的年轻女子道:“姜小姐,节哀顺变。”
    姜小姐尚未开口,丫鬟就纠正他的称呼,让他叫柴夫人。
    陈子轻看一眼那个丫鬟:“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姜小姐,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叫?”
    不含挑衅不满,只是陈述,平平淡淡又直击人心。
    姜小姐愣了愣,抬了下手制止丫鬟,她轻叹一声,去年她嫁过去不到三月夫家的生意就出了问题,丈夫难当大任,一两次的挫败以后就彻底自暴自弃,整日酗酒流连花柳之地。
    许多话不便说。
    “崔郎,莫要信那些闲话,我与男人打交道,是为了正事。”姜小姐简短道,“夫家的米粮生意,我在打理。”
    陈子轻没打听,只夸道:“那你好厉害。”
    姜小姐笑笑,笑意很快就淡了:“可我终究只是个女子。”
    陈子轻正要把“女子能顶半边天”换成古人能理解的说法安慰她,便听她再次笑起来:“女子又如何,我一样能扭转乾坤。”
    姜小姐说这话时的神态令陈子轻久久不能回神,马车走远了,他还站在原地。
    望风的邢剪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丢了颗石头砸在他脚边,粗喝一嗓子:“看看看,看个没完了是吧!”
    那姜小姐,邢剪自知不该在意,实在没必要,显得他这个做相公的蛮横霸道不给娘子交友自由,心眼芝麻粒大,毫无自信,也无气量。
    但他劝自己了,劝不住,他能有什么办法。
    邢剪叉腰踱步,黑着脸吼:“要不我给你叫辆驴车,让你追上去再说个一盏茶功夫?”
    驴车哪追得上三匹大马。陈子轻捡起石头,从左手抛到右手,抛两趟找到了点小时候的童趣,他拿着石头跑向邢剪。
    邢师傅还在气头上,手却不听使唤地张开,把人抱了个满怀。他一边告诉自己,别太宠,这事没过去,别这么轻易翻篇,一边收了收力道,低头把腰弓得厉害,费力去亲怀里人。
    既管不住手,也管不住嘴。
    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哪都管不住。
    陈子轻乖乖仰着脸让他亲,他心底哼了声,一定是在故意讨好,试图哄他,没用,他没这么好打发。
    “师傅,我,”陈子轻舔着湿红的嘴。
    邢剪板脸:“叫相公。”
    陈子轻从善如流:“相公。”
    邢剪得脊梁骨瞬间一颤,软了,他想再板着脸坚持一下,后面没准眼前人会给他准备更多的甜头,可他的唇角不自觉地高高扬了起来,挺正一老爷们,笑得像个二愣子:“说事儿。”
    陈子轻说了姜小姐的情况,邢剪抠掉他手里的石头子,“砰”地砸在墙上,他缩了缩脖子,踮脚去亲。
    没亲到。
    邢剪腰背拉成一张寒气弥漫的大弓,他相当高,不低头不弯腰,陈子轻怎么都亲不到,而且这时他还微仰了点下颚。
    陈子轻够到他的肩膀,抓住,借力蹦着亲他,他人像块石板,唇撅了下。
    邢剪:“…………”
    老脸要臊死了。
    陈子轻见怪不怪,他跳起来挂到邢剪身上,呼吸紊乱有些喘。
    “可把你累坏了。”邢剪托着陈子轻的屁股,让他不掉下去,“我这两片嘴,你不是老嫌它干,糙?怎么又非要亲了,这么委屈自己。”
    “……”陈子轻把脑门地抵在他肩窝,“我只和姜小姐说了几句话,你怎么也能不高兴。”
    邢剪抓住他挂在自己腰侧得的一条腿,狠狠一拽,叫他的腿根撞上自己腹部,本就挨着的他们贴得更紧:“人家姜小姐会做生意,你钦佩,你仰慕,我有什么啊,生意都不会做。”
    “你还不会做生意啊。”陈子轻受不了邢剪用魏之恕那种怪里怪气的强调和他说话,他把手伸进邢剪的布袍前襟,掏出银票举起来:“那这丧葬费是什么?”
    邢剪的上半身朝他倾斜,鼻尖蹭过他脸颊:“这不是丧葬费,这是你二师兄的卖身钱。”
    陈子轻忽略了这层,他听邢剪一说,顿觉银票烫手了起来:“那咱别收了。”
    “为什么不收。”邢剪抱着他走在月下,“好像咱不收,你二师兄就能往姜明礼脸上吐口水一样。”
    也是。陈子轻把银票塞回邢剪的胸口,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二师兄人呢。”
    邢剪迈着平稳的步子穿过不长不短的青石巷,拐上了桥。
    陈子轻从邢剪的沉默中品出了答案,不会吧,老父亲尸骨未寒才刚下葬,还能有心思啊?
    姜明礼曾经一脸邪欲肾虚,后来逐渐变得健康红润,恢复英俊了有风华了,不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疾病在暗中治疗。
    古代有古代的艾|滋,姜明礼以前养了一庭院的人那么胡玩,0乱来,大的小的都会兜不住的吧……他没病吗?
    不过,现代背景下,金主的情人要定期检查身体,哪怕他临时在外地吃道小菜,都要上体检报告,古时候的大少爷想必也会注意身边人的健康。
    姜明礼没病就好,魏之恕起码不会被感染。
    陈子轻想不出魏之恕跟姜明礼的走向,从古到今,阶级都让他不适,他希望魏之恕能在将来哪天潇洒退场,还是独立完整的人格和灵魂。
    眼看邢剪下了桥也没停,离姜家越来越远,陈子轻问道:“不管二师兄了?”
    邢剪边走边说:“你大师姐在前头等我们。”
    陈子轻替邢剪把他肩后的头发撩起来,放在自己手臂外面,不压着他:“二师兄呢?”
    青蛙呱啦呱啦。
    邢剪揉两下怀里人:“他自会回去。”
    陈子轻还要问,邢剪吃他半张的嘴,叼住一块吮了吮:“他叫我们先回去。”
    “二师兄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知道,”陈子轻的嘀咕声被邢剪打断,他火冒三丈,“二师兄二师兄,就知道二师兄,你不问问你师傅抱着你累不累?”
    陈子轻拍拍他的面庞:“你气都没喘。”
    邢剪低眉犹豫什么,似是终于下定决心,煞有其事地吼:“那不是要面子,强撑的!”
    陈子轻眼睛瞪大,眼里写着四个字:真的假的。
    邢剪把他的脑袋摁在自己肩头,在他挣扎期间扇他屁股,听他质疑地说:“我还是下来走吧。”
    “白天不让抱,夜里也不让?”邢剪不准他下来,强制地禁锢在臂弯里。
    陈子轻信他的鬼话:“你都强撑了。”
    “我乐意!”
    邢剪抱着小徒弟去跟大徒弟汇合,师徒三人披着凉爽的夜风回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明后两日的天气,明早吃粥配什么咸菜,鸡蛋是煮着吃,还是炒着吃。
    行至半路,有马车靠近,魏之恕下了马车,加入回家的队伍,他把双手放在脑后,袖口外一截精瘦小臂,腰细腿长屁股翘,身材十分好,整个人的状态好像不一样了,想通了什么,不纠结了,开阔了。
    “师傅,我来抱小师弟吧。”
    “他是你师娘,你抱什么,活腻了?”
    “嘁……小师弟,师傅他踢你二师兄,你不管管?”
    “师傅,你不要……啊哟!二师兄,你确实该踢,你怎么能抱我呢,这是师傅的事,只有师傅能抱我。”
    “大师姐,夜宵不要给我准备了。”
    “怎得?”
    “要吐了,吃不下。”
    “要吐?那你肠胃不好,要清两天胃,明儿的鱼肉就别吃了,吃青菜喝粥吧。”
    “……”
    路上的草丛里有三两只萤火虫在飞,它们听师徒四人拌嘴,忍不住一直跟在后面,多听一会。
    两年后
    昌城发生了一件大事。苟延残喘的张家残余在这里走出低谷,重回药材行业做龙头,这全是张老爷的庶子小十七所为,他八面玲珑擅交际,极有经商的天赋,又是青年才俊,昌城达官显贵家的千金都倾慕于他,为和他有次邂逅煞费苦心。
    他要娶一位□□的妻子,在迎亲前一晚死于非命。
    太令人唏嘘了。
    过了几日,义庄门外出现了一具尸体,正是那年轻的张老板。
    义庄将他埋在林子里,陈子轻猝不及防地听见剧情线走完的提示,他恍然,张老爷偷用了亲生子的身体。
    不管是意外身亡,还是被人杀死,张老爷总归是死了,机关算尽终成空。
    就是不知道……谁把尸体带过来的……
    深夜,江上停着一艘船,船舱里有两个铁箱,孙梁成站在船头吹笛,那笛声凄凉得连水里的鱼都不喜欢听,离得远远的,不从船的附近游走。
    一曲尽,孙梁成将笛子扔进水里,再是铁箱,他去船舱里拖出来,一个个地推下了船。
    “我是叫你十七少爷,还是张老爷?”
    “孙班主怕不是疯癫了。”
    “我能在张家摆六斗大阵聚阴魂,又能将六斗改成五斗,你该知道我身边有高人,要我将人带来做法,把你的魂魄从你儿子的身体里逼出来,看看你这个老东西的嘴脸?”
    “你怎么发现的?”
    “举头三尺有神明,当然是神明告诉我的。”
    “张家上下,那么多无辜之人都命丧你手上,我不来找你,你反倒来找我了。”
    “你作的孽,往我身上推什么。”
    “我作什么孽了,我只当那是我张家的财产,我寻回来有何不可!”
    “冥顽不灵,你第一次发现财宝和铁箱上有怨气的时候,把它们从哪来放哪去,张家何至于此,一切都是你自作聪明,咎由自取。”
    “你就是这么心安理得灭我张家满门的?我张家上百口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他们死在你对钱财的贪婪上面,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想让所有亲人瞑目而已。”
    “你放开我,张家死的够多了,你放过我,我给你亲人设佛堂供一辈子香烛……你不能杀我——”
    孙梁成吹着江风,没来由地头脑发胀,意识开始模糊,他给自己把脉,手刚搭上去,意识就彻底模糊不清了。
    速度这样快。
    孙梁成摇摇晃晃间,听到了大浪击打船身的声音,伴随着船帆不停被风拨动的猎猎作响。
    一大片黑色轮廓在前方若隐若现,是船的形状,船上站满了人影,都在向他招手,喊着他的名字。
    亲人来接他了。
    他微微一笑,栽进了水里。
    ……
    第二日,乡里都在传江上出现了海市蜃楼,有一艘金碧辉煌的船只在水里航行,气派至极,不少人都看见了。
    那船行到一个地方停了下来,一直停在那里,像是来接什么人的,没接到。
    当时陈子轻跟邢剪到江边拿船,他们准备去捞尸,邢剪不是怎么了,他忽然吐出一口血,落在江里融进水中。
    邢剪病倒了。
    那么强壮的身体,也是说病就病了。
    邢剪清楚自己的情况,没人比他更清楚了,他想带走他的小娘子,趁他还有这么劲的时候。
    可他舍不得。
    每个夜深人静之极,邢剪总要把手放在身边人的脖子上面,收紧五指的瞬间像被什么可怕的毒物蜇到,惊慌地收回手,在一阵巨大的心悸中把脸埋进他的脖子里,一下一下亲他跳动的脉络,懊悔自责不已。
    既然舍不得,那就自己走吧。
    ……
    陈子轻不是木头人,他能不知道邢剪的心思吗,他试着挽救。
    系统再三警告他,这个区人各有命,该死的人就必须死,哪怕是他的男人,他都不能强行改变对方的必死之局。
    否则会在后面的某个世界承接相应的命盘。
    他不听,他非要救。
    更是要为了买药,用掉一万积分。
    系统把他的账户余额给他看,一万划了,他就只剩几百,下个世界会是穷光蛋。
    他自我安慰,没事,又不是没做过穷光蛋。
    系统破天荒地露出不符合处事风格的行为,劝他慎重,他撇着嘴红了眼睛说:“我又没走,又要看他慢慢死在我面前,我怎么看的了啊。”
    我怎么可能不救。
    陈子轻把药喂给邢剪,当邢剪咽下去的那一霎那间,他感觉自己要离开了。
    结果真就是这里,感情线就停在这。
    好在邢剪还没有醒,可以安安静静地告个别。
    陈子轻理了理邢剪的头发,手指描摹他的眉眼五官,仔细地描了几遍,想记下来。
    “邢剪,我要走啦。”
    邢剪不睁眼时,遮着那双漆黑犀利的眼,没那么凶,却有种不近人情的冷摸。
    “你说成了亲,我想让你生,你就生,我想让你死,你就死。”
    陈子轻听着传送倒计时,知道自己说不了多少了,他凑到邢剪左耳边,把嘴唇贴上去:“那我想你长命百岁,你就要长命百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因为……”
    因为什么?
    为什么要用这个词?
    哦,对了,因为你说,你永远说话算数。
    陈子轻揉着邢剪容易发红的耳根,重重亲了他几口,不敢咬,怕把怕咬醒了。
    “邢剪,很高兴能认识你,我在这里度过了快乐的四年,对不起,我要给你带来伤痛,希望你能多想想我给你留下的回忆,记得你对我的承诺,珍惜自己的生命,像我一样。”
    “这世上没有人值得你放弃自己,我也不行。”
    还有管琼,魏之恕,秀才,阿旺……陈子轻亲了亲邢剪残废的左手,我感觉我们还会再见,但那太不可思议,所以我把这当成最后一别。
    陈子轻眼前晕眩地站起来,不能再说了,再说下去……
    储存感情线的申请至今没出结果,再说下去,他一激动,服务器就要发出警报了吧。
    陈子轻深吸气呼气调整情绪,平复了几秒就乱起来。
    【检测到宿主的情感波动出现异常,超出传送到下一个世界的安全数值,无法进行传送。】
    【一,取消宿主身份,】
    【检测到宿主的情感波动正在恢复,达到前往下一个世界的安全数值,开始传送。】
    【传送完毕。】
    烛火一晃,来自异世界的灵魂,走了。
    ……
    下寅时三刻,义庄被狗吠声拽离寂静,管琼跟魏之恕纷纷被一股强烈的不安笼罩,他们顾不上穿鞋袜,赤脚跑去师傅的屋里。
    然而令他们始料未及的是,本来病重下不来床的师傅倒在地上,小师弟静静躺在他怀里。
    小师弟睡着了,没有再醒过来。
    他的尸体在灵堂放了十日,埋在院子里的那颗桃树底下,对着师傅的屋门。
    在那之后长达三四个月的时间里,师傅整个人都是呆滞的,他不开口说话,不知道吃饭,不知道喝水,不知道睡觉。
    二师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师傅一滴泪都没流过,他陷在一个“小师弟还在,只是找不到了”的虚幻世界。
    管琼想,师傅怎么找都找不到的时候,就是世界破碎塌陷的时候。
    一天早上,管琼看到师傅坐在小师弟的坟前,他佝偻着背,耷拉着脑袋,喉咙里发出凄惨绝望的痛哭,一声接一声。
    她落下泪来,师傅最终还是意识到——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小师弟了。
    ……
    邢剪清醒的同时,没有了求生的欲望。
    “师傅,你要想想小师弟。”
    管琼跟魏之恕都像是回到了儿时,他们很怕师傅跟着小师弟去了,丢下他们在这世上,他们慌得不成样。
    “肯定是小师弟救了师傅。”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付出了他们难以想象的代价。
    邢剪丢下酒坛子:“将死之人还能救活,除非是神仙下凡。”
    转而一笑:“你们小师弟确实是神仙。”
    管琼跟魏之恕跪下来:“师傅,不要辜负了小师弟的一番苦心,一番真心。”
    邢剪听到后四个字,走起了神:“真心?他什么都没留给我,哪怕是只言片语。”
    魏之恕为他的小师弟抱不平:“小师弟留了,师傅的身体能康复,不就是他留的话吗。”
    邢剪问:“什么话?”
    魏之恕拨动手腕上的驱邪手串,道:“他希望师傅你健康,长寿。”
    邢剪一震,他哈哈大笑,小没良心的,这是要他生不如死。
    “你们忙自己的去吧,不要烦师傅。”邢剪再次拎起酒喝,衣襟被打湿了脏乱又颓废,他喝急了低头呕吐,挥手打开上前的两个徒弟,“都出去!”
    屋门被带上,管琼和魏之恕坐在屋檐下看满天日光,小师弟给他们留了信,他们没有互相分享,那是他们各自的秘密,谁也不知道小师弟给对方留的信上写了什么。
    他们不知道,小师弟在他们的信中都透露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也给师傅留了一封信,藏在家里某个角落。
    小师弟让他们半年后跟师傅说,让师傅找,找得到就看,找不到就是一张废纸。
    ……
    邢剪没找到那封信,他不急,死前找到就行。
    又是一年元宵节,邢剪没让两个徒弟跟着,他一个人去了乡里,此时的他轮廓线条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皮挂着骨,犹如坚硬冰冷的岩石。
    今年还是禁止在江里放花灯,只准去河边放。
    依旧是那条河,依旧是挤满了人,飘了大片大片的花灯,只是没了他的小徒弟,他的小娘子。
    邢剪在坡上坐到人们陆续离去,河边空无一人,他起身,迈着酸麻的腿走过去。
    河上有船只,是老渔夫在清理花灯。
    邢剪扫了眼就收回视线,他蹲下来把手伸到水里,做出拨花灯的动作,脑中猛地闪过什么,邢剪嘶吼着叫住老渔夫,问起有年元宵是否也清过花灯。
    “年年都清。”老渔夫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有时是我,有时是别人,你问的那年,刚好是我。”
    邢剪的胸口起伏过大:“那你有没有,有没有,”
    老渔夫只是清花灯,他哪知道花灯里的祝福,有什么好问的呢。
    “我会看。”老渔夫把船划近些,放下船桨横在船头,他弯腰去拿一盏花灯,从里面找出字条念出来,“灯要烧掉,我不读给老天爷听,那就只是一捧灰。”
    “当年,我的小徒弟写下过心愿。”邢剪哑声。
    老渔夫问道:“什么样的灯?”
    “方形的。”
    老渔夫看了看船上和河里的灯,都是方形的,都是一个样,年年如此,他却说:“我想想。”
    邢剪的嗓音更哑:“也许是,师傅,我想你长命百岁?”
    “我有印象。”老渔夫若有所思片刻,确定道,“我读过那句祝福。”
    邢剪低笑出声:“老子就知道。”
    说的人说了听的人想听的,这本该是个好结局。
    邢剪一屁股跌坐在了河边,老渔夫上了岸,问他怎么了。
    “我……”邢剪面部神情模糊不清,他捶打撕裂剧痛的心口,艰涩地挤出话,“难受……”
    老渔夫说:“难受酒喝点药,睡一觉。”
    “嫌药苦就喝酒。”老渔夫拍了拍腰间葫芦酒壶,“我这就有酒,喝不喝?”
    邢剪哽咽,一遍遍地说着话,说他难受。
    老渔夫一把岁数了,硬是把他背回了义庄,离开前被他抓住衣服,对上他似魔障又似清明的眼。
    “老家伙,你把沉船的大概位置卖给俞有才,你……”
    老渔夫先是悚然一惊,随后就放松下来:“我无意间落水,濒死之际发现了那个秘密,本想守到死,是我那个不孝子害我,我无法才用秘密做了笔买卖。”
    “我不知道沉船里有冤魂,对于他们的死,我是对不住的。”
    “但真正要他们命的,是想独吞的张老爷。”老渔夫说完就走了。
    邢剪靠坐在院门上面,各有各的目的,人人都有。他的眼前浮现过许多张脸,一张张地一掠而过,被他痛苦地拨开,只留下小徒弟的脸。
    长命百岁吗,这么想要你相公活下去,那就如你所愿吧。
    一年一年过去,院子里的桃树结满果子,阿旺抓知了扑蝴蝶,抓到哪个就放在坟前。邢剪骂道:“他生前你不抓,他走了你抓,你做给谁看?”
    阿旺委屈巴巴。
    “赵梁成把你丢我这儿,我就该养着你?你是你,你爹娘是你爹娘,我跟你熟吗,你就死皮赖脸蹭吃蹭喝!”
    “要不是我小徒弟坚持养你,赵梁成说破天我都不收你,额头长什么毛不好,偏要长白的,连你爹一般的神气都没有。”
    邢剪发了脾气就累了,他躺在藤椅里,一躺就是一天。
    那穷秀才说得对,确实控制不住,为了个不在人世的人伤心伤神。
    秀才,你一语中的,我这副惨状。
    但我不会步你的后尘。
    邢剪清醒理智,却也有疯癫的时候,他会把坟挖了,撬开棺材爬进去,躺里面,和尸骸睡在一起。
    管琼跟魏之恕又是劝又是求的,才能让他从棺材里出来,把坟填上。
    下次还这么疯。
    ……
    一日,义庄来了客人,邢剪没起身招待,全权交由两个徒弟负责,他在屋里擦木帆船,船帆烂了,让他做了新的挂上,像模像样。
    窗边有“当当”声,是当年在河边洗澡砸着玩的田螺,邢剪没有丢掉,打个孔拿绳子串起来,挂在那儿,和风玩呢。
    院里隐隐有谈话声,客人头皮都是紧的,只因树下那座坟前的墓碑上钉着一块红盖头,太瘆人了,青天白日用余光匆匆一瞥都瘆得慌。
    “汪汪!”阿旺对他吼叫。
    魏之恕脸色阴沉地下了逐客令。
    管琼把大门掩上,她走到魏之恕身边,同他一起凝视墓碑。
    魏之恕瞥一眼趴在坟边的黑狗,忽然道:“大师姐,你说师傅有没有招魂?”
    管琼拧眉心:“不知,你别问师傅。”
    “我又不是找死,我问他。”魏之恕幽幽道,“我招了。”
    管琼没有问结果。
    魏之恕便明白,她知道,他没有招出来魂。
    招不到的,小师弟的魂不在阳间了,也许是投胎去了,也许……就那么消失了。
    魏之恕走到坟前,伸手去挑红盖头;“要是有个人陪着师傅,他是不是就能不那么疯。”魏之恕都有阴影了,师傅的疯劲跟姜明礼不是一个类型,要可怕太多倍,却只会让人感到悲伤无力。
    “师傅不会找别人了。”管琼笃定道。
    “话不要说这么绝对。”魏之恕扯动唇角,“人生漫长,什么都有可能,搁过去,我也想不到小师弟过了弱冠就走,一声招呼都不打,走得多轻松,睡一觉就离开了。”
    管琼只道:“你心里清楚。”
    魏之恕不笑了。
    对师傅而言,养点鸡,养头猪,有条丑不拉几的老狗,还有他们两个看着烦的徒弟,这辈子也就过去了。
    邢剪躺到床上,不知不觉地陷入沉睡,他没完全醒的时候摸到什么,倏地睁开双眼。
    小徒弟趴在床边,呼吸均匀。
    邢剪愣怔地望着这一幕,眼眶湿润视线模糊,他跌撞着爬起来,跪在床上去捞人:“昭儿……昭儿……”
    “昭儿!”
    小徒弟被惊醒了,迷茫地揉着眼睛:“师傅,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噩梦,要人命的噩梦。”邢剪死死将他勒在怀中,面部煞白,肌肉惊恐地抖动,牙齿打颤地说,“师傅快吓死了,快吓死了……”
    “醒了就好啊,不怕不怕,师傅,我脖子里进水了。”
    “你要笑话就笑话好了,你都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样的噩梦,我梦到你,”
    怀中的温热柔软身体变冰冷僵硬,邢剪大脑一空,他迟缓地一点点松开手臂低头,他的小娘子乖巧地闭着眼睛,没有生息。
    邢剪抖着手探他鼻息,吻他眼皮,睫毛,鼻尖,脸颊,再到唇,含着暖了暖,暖不了了。
    失去挚爱的无措从邢剪脚底心往上窜,无孔不入地将他钉死在原地,他的眼神,表情,肢体动作都撕心裂肺,唯独口中发不出声音。
    “嘭”
    邢剪一头栽倒在床下,昏厥过去。
    他在额头的剧痛中醒来,只身躺在床上,身边没有小娘子。
    梦中梦。
    又梦到了那日。
    那是钝刀子磨肉,他早就料到会有那一天,只是迟迟没有来,就在他抱着侥幸的心理想着不会来了的时候,它来了。
    头顶的铡刀落了,眼前炸开一片血雾,自此再也看不见脚下的路。
    ……
    一年秋冬,管琼背上行囊去游历,她于第二年夏至返回义庄,带回来个男子。
    是有一次他们师徒跟秀才去县里逛逛,落脚的那家客栈老板子嗣,他尚未娶妻,游玩期间遇到念念不忘的管琼,厚着脸皮与她结伴同行。
    他已经把家里的客栈卖了,打算这辈子给她烧火打杂,当牛做马。
    管琼其实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她只是想着,自己的生命里有没有可能会出现一个孩子,出现了会怎样,能否给义庄带来欢声笑语,给师傅减轻寂寞悲苦。
    “我生了,给师傅带。”
    “不必!”邢剪毫不迟疑地拒绝,“师傅带你们三个带够了!”
    管琼一时兴起的想法被扼杀在摇篮里了,她见师傅抬头看树上的桃子,便摘下一颗红的给他。
    “这桃子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邢剪嫌弃万分,却是把桃肉啃了个干净,再难吃也吃了。
    管琼反正吃不下去,太酸。她忽地想到什么,脚步有点急地去了自己的屋里,不一会就拿着一个罐子出来。
    魏之恕问她那是什么。
    “这是当年小师弟给我的蜜饯,我存的是三分能平分的量,一直没有再分。”管琼的眉梢难得染上笑意,“我们分了吧。”
    魏之恕兴致缺缺:“他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好分的。”
    管琼不那么认为:“他在不在,都是我们唯一的小师弟。”
    于是他们分掉蜜饯,把第三份埋在坟前。
    ……
    管琼在义庄歇息了一段时间再次出发,没过多久,邢剪也出了趟院门,他这一走就是一年。
    魏之恕经营义庄生意,不时被姜明礼骚扰,总要谩骂动手,最后见血。
    姜明礼每次走之前都给魏之恕清理脏污。
    魏之恕嘲道:“姜老爷,我是嫖||客,还是娼||妓?”
    “你是魏兄,是唯一一个可以扇我耳光,在我衣袍上留下鞋印的人。”姜明礼说着,拂袖而去。
    魏之恕啐了声:“阿旺,追上去咬一口!”
    阿旺正要追,魏之恕急忙把它叫住:“傻狗,真要咬了,他会宰了你的。”
    魏之恕把门摔得极响,他走到墓前坐下来,周身的尖锐刻薄尽数都褪去,低声和小师弟诉说。
    “义庄这个月赚了一百两以上。”
    “九成是姜明礼私下转了几手,转到我这的,他恶心谁呢,咱义庄做的死人生意,虽不能大富大贵,却也干干净净。”
    “我不是年轻小伙了,上回闪了腰,现在都没好,他当我是金刚不坏身吗,痒了不知道找其他人吗,睡个觉的关系,谁也不是谁的谁。”
    “小师弟,你怎么一死就走了,你好歹把姜明礼吓出鸡瘟。”
    “忘了,他又不用,犯了鸡瘟也不受影响。”
    ……
    “小师弟,我昨儿梦见你了,你说人这一生,没有什么所谓的歧途,你说我走自己想走的,就是我的正道,现在想想,你这话有大道理,二师兄悟了,早该悟了。”
    魏之恕用袖子擦拭墓碑,没什么灰,他天天擦。
    “等你忌日,”魏之恕把风吹雨打中褪色发旧的盖头撩到后面,墓碑像是变成了小师弟的笑脸,他摸了把,“师傅跟大师姐会回来看你。”
    到了那日,义庄师徒三人聚齐了。
    两个徒弟没在坟前多待,他们不打扰师傅,让他慢慢烧纸,慢慢说自己想说的话。
    邢剪四处找树枝,阿旺叼了一根送到他手边,他的脾性不像以前那么急躁刚烈了,对阿旺也不凶了,搓两下它额间白毛,让它出去抓蝴蝶玩。
    盆里的纸钱越烧越旺,越烧越多,邢剪一把又一把地往里丢,生怕爱人在地府生活拮据,吃不好穿不暖。
    “昭儿,师傅能不能去找你?”
    “师傅快撑不下去了,你也不来我梦里。”
    邢剪叠一个元宝就丢进去一个:“我不是要食言,答应让你如愿,我肯定会想办法做到,可是,”
    起码给我点甜头,后面全是苦的,一眼望不到头的苦。
    日子过得很快,有多快呢,盆里的灰烬像是还没完全冷却,寒冬就来了。
    夜里,邢剪掖了掖被子,手臂张开,往上招着收拢,怀里仿佛有个人,怕冷地蜷缩着手脚塞到他腿间。
    师傅抱抱,抱抱就不冷了。
    邢剪这夜没睡好,他爬起来抄经书,活一天就抄一天,今生没能做成长久的夫妻,没能白头偕老相爱一世,那就求来生,还有来生。
    笔墨干得慢,邢剪将纸拿到烛光前抖动,左手空荡荡的,小徒弟走后他就没再套过假肢了。
    那假肢被他扔进了江里,沉船的方位。
    可能没什么意义,也可能是种告别,一种寄托。
    ……
    到了来年,魏之恕还跟姜明礼掰扯不清,每次出门都挎着脸回来。
    邢剪在院里给阿旺剪毛:“姜明礼还在要挟你?”
    魏之恕踢飞地上的一团团黑狗毛:“小师弟的坟在这,我哪敢胡来。”
    “你大师姐可以在外地定居。”邢剪道,“我这边一把火带他跟我一起烧了,随风散去,到那时谁也威胁不了你。”
    魏之恕腿软地扑通下跪:“师傅,求您让我有个念想!”
    “出息。”邢剪皱眉。
    ……
    没过几日,魏之恕又要出门,他回来时却是满面笑春风:“师傅,我脱身了。”
    邢剪为了庆祝,带他去酒楼喝酒。
    楼下有人议论姜老爷跟哪家小姐的婚事,就定在近日,聘礼多么多么豪气壮观。
    姜老爷年过三十才娶妻,原是在等真命天女。
    魏之恕听了讥笑,什么真命天女,不过是个可怜人,姜明礼扬言要妻妾成群,他先做丈夫,后做父亲,生一堆子女承欢膝下。
    姜家老爷不可能膝下无子,后院空虚。
    还想随心所欲,那就做不成姜家老爷,聪明人自会做出取舍。
    魏之恕把空酒杯放桌上,倒满,他夹一块牛肉送到师傅的碗里,第二块才给自己。
    邢剪看了他半晌:“魏二,你出去散散心,如果碰上你大师姐,你们就一块儿走。”
    魏之恕笑道:“我正是这么打算的。”
    ……
    邢剪很久没去江上捞尸了,他有日留阿旺在家看门,孤身撑船去了江里,一捞就忘了时间的流逝,从白天捞到了晚上。
    钩子甩进水里,钩到了什么尸体,怎么都拉不上来,他下水查看。
    水底有个人,就站在那里,尸首青白,头发里有条小鱼。
    邢剪摸着他的头发,赶走那条鱼,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藏这么深,让师傅好一通找。
    你不来师傅的梦里,不管师傅。
    狠心。
    春江水涓涓流淌,江边不知哪飘来的花落在水上,月色皎白。
    “那边有船,是邢师傅的船!”
    “人呢,邢师傅?”
    “我好像看到邢师傅下水了,没上来吗?”
    “他没上来!”
    “那么好的水性,他怎么不上来?”
    “不想上来了吧。”
    “说得什么胡话,怎么会不想上来,哪有人不想上来!”
    “自然是不想活了的人啊……”
    江上打鱼人的声音传不到水下,邢剪眼前的小娘子忽然流下血泪,他眨眼,小娘子就没了,只有一具陌生的少年尸体,和他的小娘子死时一般大。
    小娘子那双流出血泪的眼睛刻进他脑中,像是在怨恨他怪罪他的不是,他拖着尸体爬到船上,浑身湿透地躺在船板上面,慢慢随船飘到岸边,狼狈地走下了船。
    “邢师傅上来了,快过去看看!”
    “邢师傅,你还好吧?”
    “邢师傅?”
    打鱼人关心地凑上来询问,邢剪没有回应,他眼神空洞地往前走着,发白的唇间不断溢出机械的神神叨叨。
    师傅不寻死了。
    师傅不寻死了。
    你别哭。
    师傅再也不寻死了。
    一对父子路过,小孩骑在父亲脖子上,手里拎着一只老虎灯,调皮地晃来晃去。
    邢剪没了声音,他愣愣地看着那虎灯。
    小孩回头望邢剪一眼,趴在父亲耳边说了什么,父亲放他下来,他跑过去,举起了手里的灯。
    柔和灯光打在邢剪布满水痕,沧桑悲伤的脸上。
    “伯伯,灯给你。”
    “不要哭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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