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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海,夜,死寂。
阿宝蜷在硬板床上,薄薄的汗衫黏在背上,六月的瀛海像个蒸笼,夜晚闷热,蚊子嗡嗡地在耳边打转,像针尖一样烦人,时不时就找准机会叮一口。
他睡得不安稳,在硬木板上翻来覆去,小眉头皱着,嘴里发出难受的哼哼。
「噗嗒......噗嗒......」
头顶上方,响起熟悉的节奏。是扇子。
一把破蒲扇,被母亲的手握着,一下下给他扇风。风不大,驱赶着蚊虫,送来一丝微弱的凉意。
阿宝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些,身体下意识地朝着风来的方向蹭了蹭。
他能感觉到那只手偶尔擦过他汗湿的额发,带着粗糙的丶属于母亲的温度。
眼皮重得像坠了铅,他迷迷糊糊地想睁眼看看妈妈,终究抵不过这短暂安宁,意识再次下沉。
就在这半梦半醒丶被扇风的声音和那点可怜凉意包裹的间隙里——
另一种声音,来了。
「か......ご......め......」(笼......中......鸟......)
」かご......め......」(笼中......鸟......)
」笼の中の......鸟は......」(笼中的......鸟儿啊......)
一段莫名的歌谣,轻易穿透了蒲扇单调的「噗嗒」声,渗进了阿宝混沌的意识里。
扇风的手似乎顿了一下,很轻微。但那声音并未停止,反而更清晰了一分。
这歌声是从窗外传来的,还伴随着一阵清脆丶木讷丶有规律的脚步声。
谁在唱歌?外面是谁?
」いつ......いつ......出やる......」(何时......何时......才能出来......)
半梦半醒间的阿宝突然怔住,因为刚才这道哼唱声,离他很近。
好像就是从屋内传来的。
阿宝慢慢睁开眼睛,回过头,正好对上母亲那双在黑暗中睁大的眼睛,她眼中含泪,嘴唇一张一合:「夜明けの......晩に.......」(在黎明......前的夜晚......)
「娘?」阿宝这样喊了一句,嘴里发出的声音却是:「夜明けの......晩に.......」
他不自觉与母亲一同哼唱起了这首,不明意义的歌谣。
「鹤と亀が......滑った......」(鹤与龟......滑倒了......)
不再是母子两无意识的呢喃,也不是窗外艺伎单一的吟唱。
声音,炸开了。
像瘟疫,像潮水,瞬间从狭窄的亭子间窗口喷涌而出,席卷了整条死寂的石库门弄堂!
「后ろの正面......だあれ?」(你身后的......是谁呢?)
左边厢房,刚刚还在打鼾的老头,猛地坐起,双眼圆睁,乾瘪的嘴唇开合,发出清晰丶冰冷的童谣。
「笼の中の鸟は......」(笼中的鸟儿啊......)
右边阁楼,一个被热醒正喝水的小学徒,水杯「哐当」落地,他像被无形的线提起了脖子,仰着头,喉咙里挤出扭曲的歌声。
「いつ......いつ......出やる......」(何时......何时......才能出来......)
弄堂口,巡夜更夫僵在原地,破锣掉在地上,他张着嘴,慢慢哼唱着歌谣。
「夜明けの晩に......」(在黎明前的夜晚......)
声音汇聚!
男人丶女人丶老人丶小孩......整条街,所有窗户后面,所有被月光照亮的角落,无数张嘴巴不受控制地开合,吐出同一首恐怖的童谣。
汇成一股令人头皮炸裂丶灵魂冻结的死亡合唱。
歌声在狭窄的弄堂里碰撞丶回荡,淹没了蚊虫的嗡鸣,淹没了远处黄浦江的低咽,甚至淹没了世间一切声响,只剩下这单一丶诡异丶铺天盖地的「かごめかごめ」!
然后——
「鹤と亀が滑った......」(鹤与龟滑倒了......)
合唱达到了一个恐怖的高潮,整条街道无数声音整齐划一,带着一种完成仪式的丶令人绝望的解脱感。
歌声,戛然而止。
死寂,比之前更甚万倍,沉重地压下。
扇子落在床铺上,阿宝的母亲站起来,晃晃悠悠走到桌边,抓起一把剪刀就刺进了自己的眼眶里,尖端处整根没入。
年仅八岁的阿宝坐直身体,拿头撞向窗沿。
「砰,砰,砰!」
一下,又一下。
意识仅存的最后,阿宝看到窗外惨白月光下,那个缓步向前走的和服艺妓。
月光勾勒出她尖削的下巴和死白的脖颈,腰带束得死紧。
她,好美啊。
......
「噗通!」
左边厢房的老头,直挺挺后仰倒下,脑袋重重磕在床沿,再无声息。
「呃啊——!」阁楼的小学徒,双手猛地掐住自己脖子,死命用力。
弄堂口的更夫,弯腰捡起掉落的破锣,用尽全身力气,一下又一下的猛砸自己的头。
「哗啦!」有人撞破窗户,直直坠下二楼。
无数种自我了断的声音,在月光如水的弄堂里,此起彼伏,交织成一首比童谣本身更恐怖的死亡终曲。
厉鬼艺伎已经来到瀛海的市中心,她走过街巷,像镰刀割过麦田,身后的人群齐刷刷倒伏下去,只留下风过麦田后沙沙的死寂声。
这是一场屠杀,现代人比起原住民更加有优势,他们提前得知了厉鬼出现的消息,还获得了有关杀人规律的提示。
但也仅仅只是提示而已,许多人认为不出门就可以了,结果便一同加入了自杀大军。
也有比较聪明的现代人,试图利用身份上的优势,来给这座沉睡中的城市一个警醒。
巡捕局的王探长就是其中一员,这场这席卷数个街区的丶大规模暴死引发的无声骚动,不可能没人察觉到。
在有居民报案的瞬间,他立刻带队出动。
「站住!前面的!站住!」
十几名巡捕,加上临时拉来的帮闲,堵住了艺伎前方必经的十字路口。
驳壳枪丶老套筒丶甚至鸟铳,参差不齐地对准了月光下那个缓步走来的丶纤细得诡异的身影。
他们背靠着一辆熄了火的黑色小汽车,车灯像垂死野兽的眼睛,无力地瞪着前方。
「别犹豫,靠近范围直接开枪!」领头的王探长额头全是汗。
他也是第一次对上传说中的鬼,更没想像到闹鬼竟然是如此明目张胆的。
眼前的景象太诡异了:一个孤身的丶穿着华丽和服的艺伎,在尸横遍野的街道上漫步。
被数十道枪口指着,艺伎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木屐敲击石板路的声音,清脆丶规律,像丧钟的倒计时。
「妈的!邪门!开枪!给老子打!」探长再也承受不住那无声逼近的压力,猛地扣下了扳机。
「砰!砰砰砰——!」
枪声骤然炸响!十几条火舌在黑暗中喷吐。子弹呼啸着,撕裂凝固的空气,狠狠撞向那袭华美的和服。
艺伎的身影似乎晃动了一下,像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惊扰。
然后,她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