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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散着,想来也是还没来得及堆出什么形状便被喊回了家。这场突如其来的寒流让每一个生命都猝不及防,草叶上甚至能看见还没来得及蜕壳就死去的蚂蚱,我没有刻意避开,于是裙摆拂过时它们僵硬的、冬天的躯体便掉回那生养它们的大地了。拐过几个弯之后,便遥遥能看见雪色与尚未丰满的绿色间矗着三座碑,一旁的老树已经低低地挂了雪簇。
它们披着新雪,就这样安静地站在那里等我过去。中间那座是大哥的,左边的是二哥的,右边的是父亲的,听母亲说,他们三个生前一样高;再看看,死后也还是一样高。每次想到这点,我都会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点酸涩的笑意。我随手从树下拾起一根木枝,开始轻轻拍打着脆弱的树梢,那雪于是簌簌地落了下来,在我的手边掀起一场冷风,把树底下新长出的一点绿叶子埋得彻底。不知从何传来一点鸟叫的声音,我茫然地抬头望了望,靠着树干慢慢坐下。
三座墓碑在我面前静静坐着,恍然间我好像变回了从前那个连心事都只有巴掌一点点大的小女孩。我已经很久没有拿出他们三人的照片看过了,母亲也是。或许是彼此都怕撞见了会伤心——人们似乎总是只有在葬礼的当天才能拥抱着一同哭泣。父亲睡梦中离去,没有太多痛苦,连母亲也只说他是得了解脱;可是当提起两个哥哥,她便每每光是张开嘴便忍不住低下头去。我注视着她掺杂着白发的发旋,总感觉那个小小的漩涡把我一起也吸进去了。
我轻轻扣着树枝上的树皮。这枝条显然已经脱离母体有一段时间了,树皮干燥得指甲轻轻一撬便能脱下来一大片,露出里面缺水已久而形成的苍白。上面带着一小片叶子,也早已枯萎蜷缩起来。此刻它已经被我自己的体温焐得温温热,在这样清冷的、我们四个人的世界里,给了我一点可以切实触碰到的依靠。
我轻轻地把那根树枝支在腿上晃着。当年我和二哥一起坐在大哥的碑前时他就很喜欢这样做。关于大哥的事情,除了我自己一封封阅读过的信件之外,大多都是他像这样一边晃着树枝一边告诉我。春、夏、秋、冬,一件又一件。已逝的灵魂从他的叙述里生长出来又飘离地面,变得很轻,和我握握手,摸摸我的脑袋,用细长的草叶戏法一样变出一只小猫,放在我的手心。我想起我问二哥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哥哥知道我们想念他吗?
知道呀,二哥说。可是他说不出什么能说服我的理由,于是只好又重复一次,他知道呀。
我扭过头去,小声告诉他若是这时候有蒲公英随风飘起,我便信。理由这样的简单:母亲以前说蒲公英会把人的愿望一起带走,找到一处温暖的地方落地生根。可是我从未在这处小山坡上见过蒲公英。二哥无法再说什么,只好弯起眼,轻轻笑一笑。他笑起来和大哥是那样的相似,又那么不一样。在他离家前往战场的前一天,我们最后一次坐在了大哥的墓碑前;我第一次以一个虔诚信徒的姿态朝大哥拜了拜,告诉他,现在二哥也要去战场了。你要保护他哦。二哥就在我边上坐着,开始时他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在我催促着让他跟着我一起祷告时声音很小、像说不出口;直到后来我装作生气了,在他肩膀上锤了两拳头,他才抬起手把我拽进他的臂弯里,无奈一样笑着说,哥哥会保护我的,像小时候那样,你呀,就别操心了。
我藏在他的怀里,一边闷闷地笑,一边偷偷地哭。
后来……是几年前呢?二哥也死去了,骨灰盒和衣物被送回来,只不过没有大哥那枚沉甸甸的勋章。我隐约从这唯一的不同中意识到什么——哥哥当时绝不仅仅是如那位独臂战士所言“心脏中了一枪死去了”,因为一枚这样沉重的一等军功勋章,怎能这样轻易地、这样轻飘飘地就落在了哥哥身上?战场上死了这样这样多的人,一个模糊却又令人心生敬畏的“卓越的贡献”怎么就单单算给了哥哥?父亲和母亲或许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我们依旧彼此都当作什么也没察觉到、或者说我们根本就不敢去察觉——仿佛这样,就能不用再重新揭开一次那条深可见骨的伤疤。那天下着大雨,我独自从家中跑出来,一路奔跑到大哥的墓碑前,抱着它放声痛哭。我不知道我到底在哭什么,是哭二哥的逝去、是怪大哥没有遵守诺言保护好二哥,还是在哭那隐藏在海面之下、勋章之上的更深更痛的东西。那一天我再一次回想起当初我对着那位独臂战士脱口而出的、喊错的一声“哥哥”,全身几乎都被大雨冲垮了。
思绪至此,我忍不住屈起腿,把下巴一并搁在手背上。此时雪已经停了,世界像整个地被抹去了声音,有不知从哪里蹦来的小雀在雪地里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爪印又扑腾着飞走,直到这时我才从一地的干枯碎皮里意识到这根树枝已经被我剥得干干净净,方才那种苍白在空气里暴露得时间长了,已经有些发灰。或许我也该走了。
没有对他们说再见,我把树枝丢在了地上,站起身来拍拍雪,慢慢往回走。而那一地的深色树皮零散地摊在那三座碑前的空地上,平白像被什么东西糟蹋过;我心里一滞,于是又走回去,用脚轻轻拨来一些雪,将它们一点点埋掉了。
风轻轻地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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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好啦卡卡,别扒着我的裤脚。叫妹妹来一起吃饭。
似乎有谁正在这样说话。我勉强睁开眼睛,视线里却只有一片大雪一样茫然的纯白。那声音隔着一道门、一堵墙,慢悠悠地飘过来,让我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心。我摸索着慢慢坐起身来,一切这才悄无声息地落回原地,各种色彩与轮廓渐渐沉淀下来,让我回到了现实的世界。
我费力地从床边磨蹭着爬下来,从边上那个比我还要高出一些的柜子抽屉里翻出被我珍藏起来的石头。我已经收集它们很久很久了,就为了拼出更多我想象中的图案。自从当年大哥牺牲的讯息传回之后我就总是热衷于这个游戏,这么多年也未曾变过;二哥嘴上开玩笑说我怎么和别家的女孩子都不一样——她们偶尔聚在一起玩家庭角色扮演,把做衣服剩下来的料子围在身上做裙子,可是我怎么只沉迷于到处捡石头来拼呢?这样的问题我一向是回答不了的——因为我也喜欢和她们一起玩耍,或是偷偷穿母亲早年的裙子把自己装扮成大人,但是对于这样的游戏我总是会很快地就失去兴趣。它们很有意思,但一个孩子做游戏有时并不只是为了好玩。
我用石头拼起屋子,拼起它四周的庭院;我拼出一个小小的太阳,再拼出一棵大树。然后我把它们拨开,却不意味着刚才那幅图景被抹去,而是现在已经走进了屋子,该拼屋子里的东西了。于是我又拼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