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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轮的登基便代表万象更新,又是崭新一朝,然而黎庶咸知,如今是太后临朝称制,天子形同虚设。逢朝议,天子闭耳塞听,军国要事都只任那道浅紫帷帐后的声影取决,传国玺及大唐八玺亦存于太后处。
而在我的眼中,在后宫,只有母慈子孝,宴然祥和。原豫王宫的幕僚依例多得拔擢,亦得武媚委以重用。上官婉儿奉命常伴旭轮左右,至于是他开导她释怀无始而终的恋情,亦或她开导他如何正视异常尴尬的处境,那便是他与她之间的事了。
送别李显后,隔一日,武媚以母后之尊代天子颁旨,欲择名门淑女充实后宫。很快,一位唐姓女子奉旨入宫,封正四品美人,她是故莒襄公唐俭的孙女。
唐家乃并州豪门,世代为官。唐俭高、曾、祖、父四代仕魏、齐、隋、唐。俭父唐鉴与高祖李渊为世交,昔晋阳起兵,唐家父子即响应参谋。李唐立国,唐俭因功升’中书侍郎’。武德二年,揭发元贞皇后侄独孤怀恩谋反。及太宗破刘武周,拜唐俭为’礼部尚书’,授天策上将府长史,封莒国公,特赐免应死之罪一次。贞观初年,为破突厥,派唐俭出使,说服并麻痹敌人,同时,李靖率军奇袭,顺利生擒颉利可汗。唐俭回朝,太宗拜其为’吏部尚书’。后因懈怠政事被贬。永徽初年致仕,加特进。显庆元年病故。高宗追赠开府仪同三司,并州都督。追赐谥号’襄’,许陪葬昭陵。
唐俭画像列于凌烟阁之上,有子松龄、蒙、同人、嘉会、善识、授衣、观,七子皆入朝为官。第五子善识尚太宗女豫章公主。豫章公主虽非嫡出,然其母难产而亡,出生即养于文德皇后膝下。后豫章公主不幸病亡,太宗哀痛,久著素服临朝,经魏公劝谏方改穿常服。这位唐美人是’秘书监’唐观之女,豆蔻年华,才入内宫顿引沸议,只因她容貌秀绝,几乎不输皇后刘丽娘。
在旭轮与唐氏的合卺夜,我睡的极不踏实。不知怎的,梦中居然与已故十余年的魏国夫人贺兰瑜重逢。梦境里,我那位表姐身披华贵凤袍,正愉悦而又得意的踏上紫宸殿,鲜艳/欲滴的正红,似灼烧盛大的烈烈火焰,沿白玉天阶铺散开来,直燃至我的眼前。她依旧美丽鲜活,顾盼生辉,也依旧对远不及她的我不屑一顾。梦惊乍醒,我恍神久久,后认定梦遇贺兰瑜并不怪异,只因当年她也被赐居飞香殿。
隔一日,无精打采的入宫赴宴,因处国丧,仍禁饮酒丝竹。自宴席开始,不免酸溜溜的屡次去瞧旭轮。他虽察觉,却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故意看我吃醋心焦。
待二人寻了机会叙话,我心里始终不是滋味,觑着近处的几位贵妇,向他福身一礼,言不由衷道:“妾贺陛下纳新之喜。”
旭轮忍笑,很是坦然的凝视于我:“多谢。唐美人确为罕见美人。直教我想不动心也难啊。”
见他踌躇满志,十分得意,我懒得理会。他不肯就此饶过,闲闲的递来一枚青李,意思深长。我视若无睹,移开视线,反复搅着帕子,什么也不想和他说。
武媚下首,一位端庄雅礼年约四旬的贵妇正在答话。她是秀容县君阎氏,阎立德次女,濮恭王李泰遗孀阎婉之妹。
皇后刘丽娘和贵妃豆卢宁侍立于武媚左右,待阎县君的态度也都十分亲和。于刘丽娘来说,她的姑母嫁于已故东宫家令阎庄。于豆卢宁来说,其母乃阎邃长女,而阎邃是阎庄并阎县君的兄长。
听武媚笑说:“从心甚是机灵呢,我问他可曾听闻谁家闺女貌美贤淑,他倒不避嫌,直夸自家堂妹如何如何压众,我信这小子,待明姬入宫啊,啧,果不虚言,我初见便很是喜欢。”
唐从心是唐嘉会和阎县君的儿子,现任职于右监门卫,因曾为学伴,故与旭轮、李钦等人的关系较好。
阎县君先是谢恩一番,又道:“明姬是苦孩子,未满两岁不幸丧母,便与妾幼子女们养于一处。”
武媚略颔首,道:“养儿不易,你这伯母也是费了心的。”
又教唐明姬近前,见她心事重重,眼神黯然。莫名,武媚竟瞥向我们,我大为委屈,心话这回又有我什么事儿啊。
武媚神色和蔼,看不够似的细细端详她:“入宫两日,一切安好?”
唐明姬受宠若惊,忙道:“谢太后垂爱!九重天阙壮丽华美,妾平生未见。虽自幼常听堂兄提及,然真正身处其间,心底仍多惊叹感慨,因而。。。难入眠。教太后见笑了。”
众人善意作笑,武媚一指左右,道:“皇后并贵妃皆算得你唐家姻亲,她二人极好相处,你可与她们多多往来。”
唐明姬恭谨的应了,便退于自家伯母身后。武媚又同阎县君忆起贞观旧事,说阎县君的公爹、唐明姬的爷爷唐俭与太宗的弈棋风波。
我侧视旭轮,不肯移目,很快,他尴尬笑笑,低声道:“这两夜我。。。睡在侧殿。”
果然与我猜想相似,按说我应高兴,可忆及武媚那道意味深长的注目,我又觉他此举不妥,犹豫片刻,道:“无论如何,今夜你与她。。。”
总归是羞于说出口,但想他心中应是十分明白。他懊恼的看我一眼,将那枚我未接的青李甩手扔在地上,又一脚踢开,任它溜溜的滚去远处。实是在向我发泄不满。我又笑又气,却是不能怪他。
这时,小仙一脸喜色的朝旭轮扑来,细声细气道:“阿耶,阿耶,乳娘道唐美人会生阿弟阿妹陪仙儿顽,她何时生呀?还有美萱,她和重照哥哥何时能回来呀?”
旭轮忙不迭把棉团儿一般娇柔白嫩的女儿轻轻抱起,神情语气皆缓和许多,专注的与女儿对视:“汝阿兄陪你顽不好么?美萱呀。。。嗯,兴许雪落时她便能回来。”
“阿兄不好!他只会背书!”,小仙撅嘴,稀疏泛黄的两道眉毛几乎拧在一处,未满三尺的小身子扭啊扭的毫无顾忌的冲父亲撒娇:“阿娘道阿兄如今是储君,不许我去东宫烦他!阿耶,我要阿弟阿妹!我要阿弟阿妹!”
旭轮呵呵笑着,始终没有应她。眼见这小可怜下一秒就能委屈的哭出来,我忙把她抱过来,不住的亲她哄她,将她的小手覆在我小腹:“表弟表妹也能陪仙儿顽呀。”
小仙信以为真,竟附耳怀中,极认真的倾听,一眨不眨的望着我:“姑姑何时生呢?姑姑给仙儿生五个表弟表妹好么?!”
赶巧窦婉为旭轮奉上水芝露,一字不漏的听了这童言稚语,忍不住掩嘴直笑。
“恭喜公主。”。笑后,窦婉真诚道贺。
我才要解释,却被武媚听去窦婉的话,直问我可是有孕。把小仙还了旭轮,我近前实话实说,武媚颇觉惋惜。
我叉开话题:“今日倒未见王婕妤呢。”
窦婉道:“王婕妤家中女眷入宫探视,太后慈心,准其不必来此。”
豆卢宁笑道:“适才路过花光院,偶遇王婕妤与其妹赏花,哎呀,好一位佳人,端的是灵秀飘逸堪比梨花,娇美多姿强胜杏花呢。”
“贵妃最擅借花拟人呢,”,刘丽娘话赶话,淡淡一笑:“昨日道明姬净若芙蕖,皎如桃李,真真是恰如其分。”
便是这几句话教武媚顿起兴致,望豆卢宁道:“既是阿宁对她这般夸赞,若不宣其亲见,我今夜恐无法安眠啦。”
众人陪笑,便有宫娥依武媚的意思前去请人,不多久,王念儿手挽一位金钗之年的少女莲步入殿。梳百花分髾髻,一缕指粗的发梢垂于左肩,俏皮似燕尾。水红衣裙挽荼白帔巾,并不浓艳惹眼的色泽,却更衬她少女的清灵娇涩。容貌确如豆卢宁所说,人比花俏。
王念儿向来不得武媚喜欢,自是如常般小心翼翼,姿态卑谦,这少女却与姐姐截然不同,脚下一步不错,春水眼波却绕着四面八方反反复复,好似百看不厌。脸颊两抹粉嫩红晕,不知是薄施脂粉,亦或专属少女的甜美气色。
我含笑望她,又与旭轮默契对视,都道这少女天真烂漫,与众不同。蓦的,她也注意到了我们,面色骤变,匆匆垂首。
姐妹俩先向武媚行过大礼,王念儿将胞妹略一介绍,武媚毫不作虚的夸赞二三,道她方才的神情与自己初入宫廷时简直一模一样,真诚,毫不胆怯。
“喜欢洛阳宫?”。武媚亲切笑问。
王芳媚随即点头,又深觉不妥,俏脸一红,娇声道:“喜欢,只恨阿奴福薄,不能侍奉太后。”
武媚听了十分受用,打趣豆卢宁道:“芳媚比阿宁更擅恭维呢!”
豆卢宁只笑不语,武媚拉过王芳媚的手,后者激动的又要下跪,武媚笑问:“这般伶俐惹人爱的佳人,侍奉我这老妇岂不可惜?”
在座各人立时明白此言究竟何意,我心情极是复杂,直想跺脚发泄,这叫齐人之福还是好事成双?!却看旭轮,镇定自若的避开一道道神色各异的注视,充耳不闻。
皇上不急太后急,正主不肯吭声接话,武媚也是演不下去啊。听上官婉儿今日首次开口,轻笑道:“婢子斗胆问太后讨个恩典,小娘子既是好读书,便与婢子作个伴吧。”
武媚满口答应,横竖上官婉儿如今多在旭轮左右,兴许能教这王芳媚’有机可趁’。
过半个时辰,武媚道乏,遂散了宴席,武媚示意我随自己回亿岁殿。甫一入殿,又清晰嗅出前几日那股异香,扑鼻兜脸。上官婉儿取出一方水绿巾帕,隔着它提起香炉盖查看炉中余料。
宫娥搀扶武媚安坐,斜靠着柔软舒适的隐囊,武媚神色疲惫:“近日心口闷的厉害,虽有太医署进献的麝香用以开窍醒神,但仍不似从前,常觉脑晕目昏。”
惊闻炉中正在燃烧的香料居然是麝香,我忙用巾帕捂住口鼻。
武媚随口道:“因何生惧,你并无身孕,陪阿娘说话的时辰都不得?”
我无奈放下巾帕,小声辩解:“麝香于女子不利,我总要小心一些。前番曾见阿娘似乎很喜欢德妃,她若常来此殿,难道太后不怕她。。。”
“炉中只用四成的量,放心,我不至成心害自己的亲生女儿与新妇。”,武媚轻轻嗤笑,忽的面色沉静:“唉,婉儿,把它拿给月晚。”
上官婉儿称是,遂自置于四足榻另一侧的金匮中取出一卷薄软白帛,我双手接过展开,见是誊写的一首诗。是武媚的笔体,但字迹异常潦草,可见她誊抄时心绪不宁。
种瓜南山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
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
心下通明,我双眉紧蹙。听武媚气问:“你以为此诗何意?!”
我忐忑作答:“作诗之人。。。大约。。。大约是。。。种瓜农人,他。。。”
“好啦!”,武媚不耐烦的打断,教我把那帛书还给上官婉儿:“农人?月晚,咱们娘俩儿还需使这虚招子?我知你是不敢说!李贤。。。逆子!竟把我比作。。。哼!!”
武媚真是动了气,脸色当即铁青。武媚愤怒不已:“李贤啊李贤,他居然认定我为残害骨肉的毒恶妇人!弘患病离世,他与七郎的下场均为自作自受,旭轮向来孝顺,我岂会’四摘抱蔓归’?!幽禁他,本是教他静思己过,哈,没想到,他仍是参政心切啊!!”
咬咬牙,我试图帮李贤解围:“太后明鉴!他对您。。。他绝不敢指责您歹毒嗜血。儿以为此诗非是李贤所作,必是误传!!初李贤豢养门客,他们愚忠,不满二圣当年的裁决,欲为旧主伸冤,余孽作诗泄愤也未可知!”
武媚不理会,一旁的上官婉儿平静道:“公主,巴州刺史、安平公李仲思报,庐陵王被废之日,庶人贤于寓所作此逆诗。”
我一时哑口,武媚眼中依旧含怒,语气却深沉几许:“可听清了?此诗乃汝兄亲笔!我曾说过,我会等他悔过。自他往巴州,我常遣人前去问责,可他至今不思悔改!拒不认罪!这首诗。。。是他迫我失了耐性!”
我深深的看向武媚,心突突的跳的厉害,内心惴惴却终是轻声开口:“太后想必清楚,那个错误他。。。此生不改!”
武媚好不震惊,只这一句,她已明白我也是秘密的知情人,立时教众人都退下。好容易和缓过来的脸色又蒙上一层阴云。
“你。。。竟知晓?!”
我说不清是惧怕被武媚惩罚还是更后悔让彼此尴尬,双唇紧闭,不敢承认。武媚厉声再问,知无路可退,我只得点头承认。
我鼻头酸涩,如实道:“阿兄只向女儿一人提及,他心里真的很苦。其实他曾苦求,只想再见您一面,可我担心他会告诉您他。。。故而只能瞒着,却不曾想,您主动宣见,他最终还是选择向您坦白!甘愿接受最严厉的惩罚!因而女儿深信,这个错,他一生不悔亦不改!”
武媚神色颓丧,这一瞬竟似苍老一岁,视线缓缓移向穹顶的西天诸佛,仿佛在向它们祈求明示。
“一生不悔亦不改?是啊,我是他亲阿娘。。。我清楚,以他的性子,真若能改,绝不至今日。我都想通了,彻彻底底,为何明子长宁死不。。。也好,贤负了我,我便负他一次。让他拿一生来证明!!”
我闻言惶恐,不愿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不自主的趔趄后退一步,差点摔倒。
武媚喃喃自语,轻缓而又无力:“七郎离开洛阳那夜,我梦到了大帝,他知道了贤的秘密,他命我赐死贤。我想,大帝是对的。月晚,你永远忠于阿娘,对吗?”
我终于明悟武媚单独宣见的唯一原因,处于本能,我摇头抗拒。如何会想到,自己竟将参与李贤的死亡。
无论我如何左右移动,武媚的手始终直指我,精明且决意的神色正缓缓恢复:“你不能背叛我!”
“儿断不敢背叛太后!”,我伏地恳求,内心已是嘶声呐喊:“儿不敢!儿甘心情愿一世供太后驱驰,唯独此事不可!太后,您了解每个子女,您如何不懂,他绝不会向世人说出那个秘密!!”
武媚又指自己心口的位置,她目色决绝,语气森然:“我不安,很不安!世人眼光便如凌厉刀锋,我承受不起任何意外!你以为做出这决定轻而易举?不,不,倘或你是一个母亲,你定会明白,做出这个决定不啻剜去心头之肉!!女儿,你答应我!”
最后一丝镇定也已离我远去,我遥指穹顶,情绪失控:“我做不到!阿娘,我做不到!他是我亲哥哥!!天地有灵啊!!他此生唯一过错便是对您有了不该有的感情!十月怀胎,他是您的骨血,是您曾寄以厚望的爱子,若因此而彻底毁了他,您必将被天下诟病、污名昭著!!阿娘,三思啊!!”
我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喊出最后一句,闻言,武媚动容,落下两行清泪,却仍未改初衷。而我逃也般爬退至殿门,哭的不能自已。
“阿娘,我不能。。。弘死在我面前。。。我不能再。。。”
武媚轻呼出一口气:“女儿,我如何舍得教你手染鲜血,招惹骂名?教你往巴州,是让你代我亲自送他一程,代我看他最后一眼,告诉他,阿娘很想六郎,阿娘等他回来。”
待回了府,我失魂落魄的模样自然令众人担心不已。薛绍从我口中问不出究竟,转而去问芷汀。芷汀很是为难,实说宫中无事发生,只宴后曾与太后单独叙话片刻。
薛绍于是问我密谈的内容,神色焦灼:“月晚!求你!便教我宽心吧!”
知薛绍是真的关心我,但我却也真的不能如实相告。
无力的埋首于他宽实肩头,我谎道:“无事,无事。太后嘱我。。。早日为薛家生儿育女,亦是大帝生前心愿。”
薛绍将信将疑,却也没有继续追问真相。
“只此事?那我。。。姑且信了。月晚,我思虑一事多时,想请你代我去求太后。”
“何事?”
薛绍道:“大帝驾崩前嘱我辅。。。”
“辅佐陛下?!”,我惊的语调微颤:“不可!不可!子言,你本无意宦途,常言疲于应付,何必如此勉强自己?!”
薛绍直道我反应过激,又解释说:“那是大帝给我的旨意啊!”
我暴躁不安的走来走去,口中直嚷:“若要达成皇命,需先看清朝堂局势!如今太后坐镇中国,那帮子姓武的个个摩拳擦掌,耀武扬威,天子实如傀儡!你想辅佐他,如何辅佐?!你道太后会重用你?教你顺顺利利?陛下已然认命!你也放弃吧!”
为免我更加失态,薛绍没有坚持:“看来你委实不愿,既如此,便作罢吧!”
清楚他心存遗憾,我温顺的偎在他身侧,放柔了语气:“子言,我不会左右你所思所想,可我。。。都是为你着想。若非此事,我任由你做主!”
薛绍莞尔,点了点我眉心的翠钿,神情松快许多:“我知。月晚,你吞吞吐吐,可是有事要说?”
我的确有事想说,回府后第一时间便该对他直说。不敢与他对视,干脆窝在他怀里。一方明亮温香的鸾帐,只属于夫妻二人无风无雨的小天地,闲来无事懒懒躺着说些体己话,三年已成自然。薛绍习惯性的为我揉捏脖颈,轻重恰到好处,舒服的简直就要昏睡过去。攥紧他的衣角,我暗暗发誓,这个男人,完美的让人不敢相信他是真实存在。他本不属于我,却更不该属于死神,既然上苍安排我与他相遇,安排我顶替了太平的姻缘,我便要和死神争一争!这样想着,不自主的向他身上紧贴,只想感受他的心跳。
“还说么?”。他好笑道。
我小声道:“太后有旨,命我后日往巴州。”
“巴州?!难道是。。。”
“嗯。太后命我代她看望阿兄。”
“唔,太后想念明允表兄了。也对,毕竟母子连心。”
此后便是煎熬难耐的两个昼夜,我有过不下千次的冲动想入宫回绝武媚,我不想去巴州,更不想亲眼见证李贤的死亡,可是,我很清楚武媚定会拒不宣见。她是这世上最匪夷所思、最矛盾的母亲,世间没有一个母亲能忍心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可她居然能做到。而且,既已决定要除去他,又何必让我特意告诉他她很想他!她难以承受,难道我就能承受与至亲离别之痛?
洛城的花儿都开好了,我无奈奉旨踏上行程。随行只芷汀一人,同我一样扮作男子,另有一匹乌马驼负主仆二人的全部行囊。
话别时刻,我不忘叮嘱蕊儿:“此去巴州,少则一月,有你在,我不担心子言。只是,宁心来信道已在返程,我若比她迟归,你代我劝一劝她,这两年,她在外吃了不少苦。”
蕊儿一一应了,甚是关心道:“我省得。不过,公主近日脸色憔悴,远行巴州当真无事?而且,驸马尚未回府,公主不等他么?”
我心中一凉,道:“此为太后旨意,便正在病中也不敢延误。子言他。。。唉,等不得了。”
双腿夹紧马腹,我催马启程,听身后芷汀对池飞等人道:“都放心吧,有我服侍,断无差池。”
行出数丈,芷汀最后劝我:“蕊儿所言非虚,公主气色的确虚白。我知太后旨意不可违背,但若公主称病,料想太后她。。。”
“罢,芷汀,”,我望天悲叹:“其实我自己。。。甘愿走这一趟。”
芷汀点点头:“公主思念六郎君?”
“嗯。”
至宣辉门,上官婉儿已在等候,手牵马缰,不施粉黛,一袭剪裁利落的胡服,也是男子装束。身侧另有一人武将装束,上官婉儿为二人引荐,道他是左金吾将军丘神勣。
“圣上初临大宝,丘将军奉命诣巴州,检校李贤宅,以备外虞。”
上官婉儿如是道,和煦春风将她的话送往四方,丘神勣身后的数十兵士听的清清楚楚。三人心照不宣,亦无眼神交流。
我与丘神勣于马上互相见礼,并不多谈。稍打量,见他中等年纪,英气且正派,谦恭的态度之下却难掩桀骜。他神情肃谨,似乎不善言辞,左手始终压着腰间长剑。那剑囊十分华贵,黛紫散花绫,绣满银丝曲水纹,只不知囊中宝剑可曾饱饮敌血。
丘神勣乃宦门子弟,功臣之后。曾祖丘寿,魏镇东将军。祖丘和,仕周,赐’开府仪同三司’,入隋为’右武卫将军’,封’平成郡公’,历资、梁、蒲三州刺史。父丘行恭,官至’右武侯大将军’,历冀、陕二州刺史。昔高祖进据关中,行恭率众会太宗于渭北,为’光禄大夫’,随太宗攻取长安。从太宗灭薛举、刘武周、王世充、窦建德,频立战功。灭世充之役,邙山决战,随太宗试探敌军虚实,太宗坐骑飒露紫中箭不得行,行恭独返营救,射杀追赶敌军,下马(为飒)拔箭,以己马奉太宗,执缰开路,执长刀大呼突围,终护太宗安全回营。武德九年,参与玄武门之变,升左卫将军。贞观十三年,从侯君集平高昌,以功封’天水郡公’,升’右武侯将军’。麟德二年卒,追赠荆州刺史,追赐谥号’襄’,陪葬昭陵。立拔箭石雕于昭陵阙前,昭示后世其忠勇功绩。
我的眼神数次掠过上官婉儿,她虽发觉只作不见。我很清楚,赐死李贤的旨意一定在她身上。回忆那日离宫之时,我曾鼓足勇气冲武媚呐喊质问’当真别无他选?!我不理解你!无人能理解你!’。武媚给我的回答简单又干脆,’因为你们毕竟不是我’。他不该爱她又怎样,他是她的亲生儿子啊,难道只因他爱上她所以他必须要死?!还是,武媚只想给李治一个交代?保全彼此名声?
我正奇怪为何还不启程,想问上官婉儿,一人忽骑马靠近,来势迅猛。丘神绩微惊且不悦,遂命兵士执戟拦截,我却摆手制止。
“丘将军,此为驸马。”
丘神绩不动声色的瞥向薛绍,举手示意兵士为薛绍放行。
二人几乎同时下马朝对方走近,薛绍快步流星,额间沁出一层细密汗珠,开口便是责备:“巴州距此山高水长,昨夜已有约定,我定是要送你的!”
怪他小题大做,我不以为意:“可我总要回来呀,难道你以为我会客死异乡?”
薛绍顿时生气:“不得胡言!”
他想要抱我,但碍于周围耳目过多,于是只得放弃,只剩浅浅一笑。我知他有千叮万嘱,便主动牵了他的手,笑说:“早晚加衣,努力加餐。我会做到,你也要做到。”
他这才放心一些,反手把我的手护于掌心,依依不舍道:“去吧,专心为太后办差。但要尽快回来,我等你。”
“嗯。”
朝人群走回,想到薛绍兴许还在看我,忽起了玩笑心态,回首,见他果然失落难舍,遂飞一般朝他跑去,直撞上他心口。意外之余,因担心我摔倒,他下意识的展臂将我抱住。踮脚,畅快笑着,重重的在他唇角各留一吻。啪。啪。这不是惊喜,更像是惊吓,薛绍瞠目结舌,面色骤然涨红。
我含笑看他,脸颊也觉温热:“此去巴州,你正可恢复自由一如你我婚前,亲故如若约你小聚,你直管去,切莫再道我约束你。记住啦?”
他满意长叹,怀抱愈收愈紧,故作苦恼道:“可惜都道我惧内,想是无人胆敢与我定约呢。”
“骗我!”
二人又说笑几句,终是不得不互道离别。薛绍缓缓松开手,我面向他后退两步,指向东方皇城:“走嘛,我看着你走。”
薛绍不应,执着道要目送我先走。恰芷汀赶来,道上官婉儿请我尽快启程。我把缰绳递给薛绍:“你总是依着我,这次也依着我吧!”
知不便再拖延,薛绍遂牵马走了,他听话没有回顾,然步速极慢极沉。我便也转身回去,牵起缰绳的一刻,方注意到上官婉儿身侧多了一人。低垂着头,仅能看清一对紧颦长眉,是个高瘦男子无疑。
上官婉儿笑吟吟道:“依依惜别,着实令人感慨又感动。驸马今夜定要孤枕难眠啦。”
“婉姐姐打趣我呢!”,我掩嘴笑道:“我方才同他说啦,允他与亲故。。。”
这时,她身侧那人不疾不徐的仰首正视于我,我蓦的语结,弹指间竟有隔世之感。
今天的洛阳真的很美,天际高远蔚蓝,拂面的风儿温暖宜人。不,其实不止今日,昨日,昔年,这般美好的洛阳春日从来不止一个。只是,有些人,你们昨日在一起,笑的没心没肺,可今日,若想再次心无芥蒂的相视一笑,即便只是相顾无言,心肺却是微微颤抖,微微发疼。
如此意外的重逢,直让人一时忘了移目。他还是旧日的俊秀韶美,而五官却因岁月的打磨愈发深邃成熟,棱角分明。他的注目其实风淡云轻,却仿佛能直透过肌肤,骨骼,教人不舒服,教人心慌神伤。急急的别过脸,我只觉眼中湿热,而我不该有也不配有这种情绪。
上官婉儿轻声道:“公主,这位郎君乃左金吾卫中候武攸暨,太后堂侄。武中候本是吏部主事,去岁突厥掠境,武中候自请去职从戎,戍边年余,前日乃返。”
装作闲看风景,我竭力自鼻腔中’嗯’出一声。那人的语气一如眼神,亦是淡漠疏离:“武攸暨见过公主,贵主万安。”
我什么也说不出,芷汀及时代答:“公主昨夜受风,喉嗓肿痛,还请武中候见谅。”
“唔。”
待一队人马正式启程,沿洛水西行,泪终是没能迈出眼眶,我自嘲万幸万幸。
上官婉儿眉目微拧,叹道:“原以为你已释然,却没想到你仍。。。”
“并非如此!”,知她是误解了,我匆忙解释:“我对他从无男女之情,只是。。。心怀愧疚,始终不安。姐姐可知他是否已娶妻成家?”
上官婉儿笑了笑,似责怪道:“你是明知故问呢!他人在边疆,长日忙于骑射习武,赶上蛮夷来犯,便是浴血撕杀,保命为上,如何有心思考虑成家之事?”
我苦笑,心中不忍:“年逾弱冠,迟迟不娶妻,岂不教人笑话。”
“总归是他的决定,”,上官婉儿敛笑正色,望一眼前方背影渺茫的武攸暨,好意为我开导:“即便他是因你不娶!而今,你只能牵挂薛绍的喜怒哀乐,明白吗?否则,活着就太累了。”
西南之行并不顺利,苦不能言,更不必提有闲暇惬意赏眺山巅雪雾缭绕山谷翠碧竹海的蜀中奇景。驰道自是畅通无阻,但丘神勣是个严于律己同时律人的长官,他不停命令加快速度,因而时常要抄近路,免不得穿越密林山路,跋涉未名溪流。我们昼间行路,从不停歇,饿时只能暂停片刻,以自带的胡饼就着山泉果腹一餐,入夜前进入驿站彻底休整,天未亮再继续赶路。在挑战自我极限的同时,我心中也不禁敬佩,丘神勣办事有一套,应是一员能臣。
将入巴州界的前一夜,我们留宿在位于巴山北麓的三花溪驿站。此地人烟稀少,相隔数里有一处两百余人的村落,是驿内七名驿丁的家。他们各有妻小,妻子们轮流在驿内为过往旅人做饭,食材皆取自自耕菜畦和猎户买卖,虽是简单粗糙,却是温热可口。
饭毕,我和上官婉儿坐在她房外闲聊。细雨嘀嗒嘀嗒,落在回廊地板的边际,很快便形成整整齐齐的一线,像是被谁用心摆设的一簇簇黑亮宝石。先前听驿丁道已入春日,山林多夜雨,兴许子时前后便将成暴雨之势。
“你晚膳用的不多。”。正说着入川后的新鲜见闻,上官婉儿忽体贴一句。
“兴许隔两日便要与阿兄相见,想着他。。。我吃不下,”,以衣袖轻拭眼角,我嗤笑自讽:“我为何要生在天底下最无情的人家。”
上官婉儿有点担心的看向我,少顷,她冷静的轻声:“的确,而且,你的家还拥有令天下所有人幸或不幸的可怕权力。”
我当然清楚,她是深有感触,她有资格说这句话。我道:“太后究竟。。。赐他何种结局?”
想是觉得冷,上官婉儿忽的蜷腿抱膝:“我不能说,但今夜,我想我可以背叛太后一次。事实上,那是一道空白圣旨。为安定社稷,太后的确道李贤非死不可,可她不能为自己留下弑子恶名,因而她希望李贤。。。能选择自裁谢罪。”
武媚绝不会让她知晓李贤必死的那个原因,心累也心痛到了极点,我讥讽道:“太后好手段啊!!却与盗钟掩耳何异?!百年之后,千秋史册,谁人不道是他的亲生母亲杀死了他!太后居然相信他选择自裁便能使自己心安理得,呵,可笑我们都要装作看不懂。”
上官婉儿陡然严肃许多:“不可评判太后是非!!尤其是你!”
我道:“我知!可我心有怅怨,难道一逞口舌之快都不成?!婉姐姐,你瞧这山雨稀疏,却是分外寒凉。总以为川蜀是火是热,却原来都是反的。”
硬生生转了新话题,政治总是令人无法放松心情。因此驿正可远眺重迭无际的巴山,又值雨夜,不禁忆起玉溪生的《夜雨寄北》。颓然的意识到,值得我牢记一生的并非零口驿那个星夜兼程的风雨秋夜,从今之后,每逢李贤忌日,想我应是岁岁梦回,独行于春夜的绵绵山雨,向巴山一次次喊出哀思悔恨。
“是啊,”,上官婉儿更紧的抱住自己:“山间春雨便像是长安秋雨。唉,许久不曾回去长安了。”
我笑:“路过咸阳时,我道绕路回长安一趟,你还帮着丘将军反对我的提议呢。”
她不以为意:“不可因私误公,总是有机会能回长安。哟,那是谁啊?”
她忽然轻笑出声,顺她目光,我自然而然的望向对面,见武攸暨推门而出,亦闲闲的盘坐房外。
这驿站共设厢房十间,分了两排,中间三丈宽的空地栽种粉白相间的山茶,正值花期,早已盛绽迎客,色泽虽偏淡雅,胜在优雅芬芳。
隔着几乎齐目的锦簇茶花,武攸暨发觉我们也在,视线定定的投来,明知他或许分不清我们,我仍忐忑垂目。
听上官婉儿压低声音:“其实他对你。。。至今难以忘怀。返洛那日,太后宣见慰劳,待他禀告公务,便辗转。。。询问你的近况。这一年来,没有一个同你相识的人曾去过绰州。唉,兴许京都的鸟雀都不愿飞去漠北不毛之地。”
我想笑故作无事的笑一笑,却是笑不出:“自相矛盾,明明是你劝我不必在乎他,却对我说这些事。是他乐意跑去漠北受苦,与我何干?我已嫁人,我的近况。。。他知道又能如何。”
她用指尖接下一滴雨水,点在自己眉心,好奇问我:“倘或河流西向,岁月逆转,你可会选他?”
我几乎脱口道:“不会,绝不会!”
她像是玩笑道:“可惜呀,可惜薛子言此刻不在。不过,我若是你,今时今日,我会选他而非薛子言。”
我淡漠一笑:“因他貌美似周生?姐姐惯不以貌取人。”
“非也,因为他姓武,”,她正经道:“自幼长于掖庭,如何保命、吃饱,我比你懂得多、看得远。”
“我信你。”
又聊片刻,二人还算愉快的各自回房歇息。芷汀闻声醒来,便要为我更衣守夜。
“不必,”,我笑,教她躺下:“在府中无事可做,夜里少眠并不妨事,而今赶路异常辛苦,不比往日。你好好歇息,我更衣便睡。”
虽是主仆有别,但芷汀对我的脾性十分了解,也不作假,便听话躺下。
“公主同上官才人足聊了两个时辰呢。”
我道:“兴许吧,我已分不清时辰。”
芷汀无悲无喜的叹了一声,语含困意:“人言太后有意教上官才人侍奉圣上,然她心有所属,竟不肯应诏。幸太后惜材,故而未曾责罚,却不想,居然还开恩教她来巴州亲见六郎君呢。”
“六。。。”,我微讶:“她心仪之人是。。。李贤?!”
芷汀奇怪我竟不知,细细详说:“从前宫人们嚼舌,道她偶尔出入东宫,非为太后办差,想是私见六郎君。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岂不是说不尽的绵长相思?”
少顷,芷汀复入眠沉睡,我才想解衣,却觉腹中饥饿。我素无夜间进食的习惯,便未曾在意。谁知,足躺了半个时辰,雨声哗啦不休,加之五脏庙已唱起欢乐颂,愈发睡不着,无奈披衣而起。
向唯一值夜的驿丁问清庖屋的位置,遂一溜小跑,冒雨而往,食物至上。原以为空无一人,不想土灶内烈火熊熊,庖室温暖干燥。
蹲在灶前的那人听见脚步声也是稍感意外,下意识的回首,二人看清彼此的刹那,心头一颤,似冰凉雨水落在了心上,我转身欲走。
“炖了兔腊,公主可要试试我的厨艺?”。他似笑非笑道,根本听不出是客套一问,亦或真心愿与我分享。
不禁怅想,真的是疏远了啊,我好似。。。已经看不懂他了。却又无声笑笑,原该如此,如今的我们不必再懂彼此。
不为所动,还是离开了庖室,但他却掀开炉盖,诱人的咸香气味神奇的直往鼻孔钻,勾动味蕾振奋,即便漫天雨水土腥亦不能掩盖它的无穷魅力。我羞于相信唇角那一点不是雨滴。没骨气的回到庖室,他正自若的搅动一炉兔肉,香味愈发浓郁。
我客气的怯声道:“攸。。。武中候,我只吃一点。。。就够了。你同驿丁买的吧?我会付钱。”
他似不屑的轻哼,捞起一块,静静的品尝咸淡。我羞赧至极,他忽斜睨我,含笑道:“好啊,一两万金,公主需付现钱,我不收首饰。”
立时明白他是在捉弄我,只不知他是刻意报复笑我出丑,亦或像从前那样只为看我气急败坏的模样,吵吵闹闹一番,再尽弃前嫌一起分享。
自是无钱可付,我默然离开,走到门边,我小声坦言:“上官才人已然相告。绰州相去万里,又常遇蛮夷进犯杀掠,危险重重,以后。。。别再去了,留在京都吧。表弟,无论你我之间。。。呵,我总是会愿你平安康健,一切顺利。”
他大笑,却没有一丝愉快温暖:“不敢置信,为了一块兔腊,太平公主居然学会了违心煽情!”
我只觉受到莫大侮辱,回首瞪他:“方才若有半字虚言,便教我不得好死!”
他手持陶碗,神情仍很是冷漠,朝炖炉瞥着,平心静气道:“吃吧,约莫余了三两,回洛阳找你讨钱。”
就这样,二人各抱一个黑漆漆的粗劣陶碗,微辣兔肉喷香,汤汁也是浓稠鲜美,蹲在土灶前,一边吃一边暖和身子。
太过安静,我没话找话:“晚膳吃的不多。。。呃,其实我睡前从不进食。”
他唇角微扬,俊美清瘦的面庞开满橘色的花火,跳跃着,闪亮着。仿佛许多年前,沙沙落雪的除夕,庭燎火焰直窜天际一般,他拉着我跑啊笑啊,齐心协力的躲避谁的雪球。
“我记得。怎么?想说今夜原本可以避开不见我?”
我微气,怪他得理不饶人,却心话不值得为它而吵,用力咀嚼兔肉,眼睛盯住熊熊灶火,劝自己不要再回忆往昔。
好一会儿只闻干柴的噼啪哭泣,他忽的开口,嗓音低哑:“月晚,这些年,你。。。可曾念及我?自你成婚,你我一岁一见,无缘叙话。此一番携漠北风砂归来,高宗驾崩,庐陵被废,陛下承制,直至于壮阔天阙与你重逢,我只叹明明仅一春一秋,却觉似十年百年般未见,想来这便是沧海桑田吧。而我想,即便真是相隔百年再逢,恐怕你。。。也不曾有一瞬曾想起我。”
我不答,艰难的挪开一步,背对着他,继续吃肉,看颗颗泪水稀释了肉汤。
“呵,对不住,”,他笑了笑,觉得自找没趣:“我不该教你为难。那日,才出宫门便见你与薛绍。。。呵,确如传言,恩爱和美,真教人羡慕啊。也不知我的。。。妻,能否不吝当众。。。”
“别说了!”,我强忍哽咽,只觉泪比肉要咸要涩:“尽快娶妻成家不好么?!攸暨,我一无是处,对你也不好,你一直。。。你可知我心里多难受?!”
他声音更低,然而却似响在耳畔响在心扉:“原来你还会想我,真好。若我娶妻,你便不再想我了,是么?”
我无言以辩,任泪涌如泉,怨他执迷不改,总是教人这般为难。这时,嘈杂叫喊惊破寂寂雨夜,我心慌却更是迷茫无措,他很是警醒,立即扔下陶碗,傍门聆听。
“不好!”,几乎瞬间,他脸色巨变:“怎会如此!”
我不及问他,便被他拽着直奔更加偏僻的马厩,才干燥不久的衣衫又被打湿,浑身冷的直发抖。
他虽是惊诧,但思绪仍属清醒:“别问,听我说!我只听清’太子,李贤’,料想这些夜闯驿站的暴徒必是李贤旧时门客!再不逃只恐会没命!”
解开一道缰绳,他催我上马。依稀望见远处有人奔来,却不知是敌是友。
“可芷汀。。。”
“上马!”
他异常急躁,我还想争辩却被他托上马背,他亦飞身上马:“夜黑雨疾,更易迷路,你我共乘一骑,得罪了!”
策马奔逃,半途见来人是芷汀等人,想来兵士们正抵挡暴徒,只不知人数是多是少,我们是否有胜算。
武攸暨冲众人大喝:“逃命要紧!!”
话落,距离已隔了数丈之远,我仿佛听见芷汀拼力呼喊:“保护公主!!!”
任我如何回望,却只能看到眼前武攸暨覆满雨水的沉毅面容。直面死亡,才知所谓生死危机竟来的这般’容易’,毫无预兆。心里除了怕还是怕,我失声大哭。
“不许哭!再哭我便丢下你独自逃命!”。他不胜其烦,张开便是斥骂。
适得其反,我哭声更响:“便是死,我也不要死在荒郊山野!”
他更怒:“是何浑话!你若有心寻死,我这便放你下马,暴徒很快便寻来!我可要活着离开巴山!”
他说完,我真的止住哭,心疑这番话何其耳熟啊,蓦的忆起,曾在昆阳发生过,只是说话的人完全对调了。
他也想起旧事,如此艰险的情况下反会心而笑:“那时真好,只有你我!月晚,今夜我也能带你逃出生天!你信我!!”
我信太平命不该绝,也信他言出必行。呼喊声穿过漫天风雨,陌生的声音严厉警告同伴务必活捉。
武攸暨不敢分心后顾,眉目复紧皱,笃定道:“丘将军必是逃出来了。看来,他们欲以我等为人质,威胁陛下,威胁太后!助李贤脱困!”
“蠢物!”,我勃然大怒:“李贤费钱养了一群有勇无谋的蠢物!倘或失败被擒,人证物证具在,岂非要逼死李贤?!”
他似是不屑的哼了一声,少顷,马儿已奔入密林,我们被丛丛枝桠刮刺,苦不堪言,却也无心顾及。更糟的是,追逐声或高或低,却始终紧随不断。武攸暨再三催马加速,偶尔咒骂暴徒。又行半个时辰,追逐声似已消失,但与此同时,胯/下骏马已是疲而无力。它们的休息也被暴徒打断。
“不行,它不足以驮负两人继续前行。”
蓦的,武攸暨如是说,我正回首问他该如何是好,他却勒马不前,凝重的与我对视一瞬,又环顾四周。我心感不妙,又觉他断不会如此对我。
“下马!不然你我都会死!”
脑中轰鸣,我本能的连连摇头,结结巴巴道:“你教我。。。你要把我弃。。。”
他面色阴沉,不答反跳下马,举手便将惊恐无助的我拽下马。
“攸暨!”。
滚落泥污,我心如死灰,怔怔的看他利落上马,几乎不相信他是自幼相识的朋友。
他稍俯首,我再次看清他那因迫切而微露狞恶的表情:“女人总是碍事!我说了,一起走都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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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应该会更改错别字什么的哈,先po上来
喜欢武驸马的可以鼓掌啦,不过下章可能就又悲催了
南半球已经4号啦,祝大家中秋团圆,事事如意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