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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母曲 女主天下周代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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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九州不幸,大帝早弃黎庶,可您乃大帝遗孀,大唐国母,竟任由这稚龄小儿当众肆口,侮辱大帝、侮辱皇兄与女儿?!”
    我搬出李治,如此一来,武三思不敢再笑,武承嗣也无法镇定自若,忍不住怒视口无遮拦的儿子,武延光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武媚只是静静的扫了一圈各人,又打量着我,貌似关心道:“你大病初愈,却同一个讨狗嫌的孩子制气,何苦来哉?”
    她这般说辞,无异于是偏心武家,与我的预想略有差异,但也是给了李武双方一个最好的台阶。唉,若非为了替隆基争一口气,以免他给旭轮惹祸,我才不愿动这一通肝火呢。
    大唐正处倒悬之危机,为武媚歌功颂德的官吏比比皆是,即便武延光不提,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座江山即将归属武家。
    我也不再争辩,只装作不甘心的说:“呵,竟是女儿小题大做了!”
    “好啦,你仔细身子吧,”,武媚复看向武延基的画卷,不忘刻意的瞥了一眼武承嗣:“周国公,你勤于公事,我很是满意,但这家事嘛,亦不可懈怠啊。”
    武承嗣好不认真的作答:“太后放心,臣必对诸子严加管教,正我武家家风。”
    如此泼天风波终是大变小、小变无的平息了,于我实是好事一桩,横竖我求的只是旭轮的安然无恙。
    武媚点评各人字画,我与旭轮并肩站着,立于武媚的左手方,右手方则是上官婉儿与她‘徒弟’王芳媚。
    我不掺私心的实话实说:“周国公长子所作佛陀尊像该得第一啊。观佛陀慈悲祥和,双目尤为传神,可见对苍生万物的怜悯之情。都道延基读书用功,不想亦擅长作画,平日里必是费时临摹,方有如此功力。”
    武媚含笑点头:“唔,我与你母女一心,延基该得第一。少年郎,难能可贵啊。”
    “蒙太后赞誉,孙儿愧不敢当。”,武延基欠身谦答:“公主,非是侄儿读书用功,而是不敢不用功,天资所限,只盼勤能补拙。若说学问好,当属堂弟阿甄。”
    武延基口中的‘阿甄’便是武媚伯父武士逸的曾孙,礼部侍郎武载德的独苗。武甄与越王李贞的小女儿余姚县主李乔姿本是青梅竹马,两心相印,奈何李贞与长子李冲举旗反武,身死殉国。李乔姿明知武媚有心赦免,却不肯选择苟且偷安,她不止明拒武家聘礼,更宣称‘宁死不嫁寒微小户’,彻底惹怒了武媚,被除名宗籍,幽于乾陵,非死不得出。
    武甄与武延基同岁,十三四的少年,身板挺拔,模样周正,锦衣华服,又是武媚的侄孙,原应像延基一样的意气风发,却看他眉宇间几无神采,没了往日的天成灵气。换了旁人,该是出列作答,自谦二三句才对,而这武甄听了,却只一笑置之,岿然不动,神情略显痴怔。
    武媚微微颦眉,我心中也不禁一动,心说那件憾事已经过去两年了,听闻武甄并未执着于乔姿啊,今日竟这般失态,不知是为哪般。攸暨的亲侄儿武文瑛距离武甄颇近,文瑛悄悄一扯武甄的衣袖,武甄这才慢吞吞的出列。
    “堂兄过誉,”,武甄语气冷淡,视线始终垂地:“公主,侄儿素来顽心重,因而对。。。”
    武媚颇为不悦:“阿甄,你垂头丧气的模样教我大觉扫兴!你既不愿凑这热闹,以后也不必入宫了。”
    武甄不告罪不求饶,反从容的躬身谢恩,朗声道:“是,孙儿谨遵太后之令。”
    武家即将成为皇族,一旦失意于武媚,无异于自毁前程啊。难道说,这武甄仍不能解开心结?
    我心里替武甄捏了一把汗,见武媚微微一笑:“虺贞罪女当真是把你的魂勾了去!这便是你临摹的黄庭经?!无骨亦无节!呵,无心向学,你竟这般回报你阿耶对你的殷切期盼?!”
    武媚说完便丢废物似的把武甄的字帖丢在地上,武甄看也不看,木头人似的,然一滴泪猝而滑落。那是最干净最纯真的少年伤情,是屡次暗夜梦醒后累筑的愁思。
    “孙儿不敢,”,武甄依旧平淡道:“虺贞募兵谋反,贞女侮我武家低寒,孙儿与她之间。。。为血仇所隔,此生纵。。。纵能重逢,亦。。。不会泯恨归好。”
    武媚当然不会信这番虚套,但她懒得为一个孩子而动怒,她清楚什么法子远比责打一顿更能折磨他。
    “重逢?”,武媚笑笑,又拿起旁人的字画,再不看武甄:“阿甄,你心念着或能与她重逢,未见得乔姿还想再见你啊。她若对你有意,当年又岂会一心求死?幽禁岁月何其煎熬,兴许啊,哪日乾陵的陵令便会报上她自戕的消息。阿甄啊,你阿耶只你一子,务必善待自己,莫教他为你担忧。”
    武甄面向武媚叩首后便安安静静的离开了大殿,我知道恐怕日后再不能在宫宴上与他相见。我很是同情武甄也佩服他的专情,可我却帮不得他。不过,若能再见李乔姿,我必要告知她今日发生的这一幕,嘱她一定不可灰心,终能获得自由,终能与他重逢。
    “哎呀,”,许是为了缓和气氛,王芳媚忽而惊叹:“三郎画中所绘仙子可是。。。上官才人?!”
    的确,那一尺见方的素绢上所绘绿纱女子酷肖上官婉儿。李隆基虽是年幼,竟能领会丹青的精髓,把一双眼睛描绘的与上官婉儿几乎一模一样,因而无论谁来鉴赏,都只会道他画的极像极好。
    只不过,飞向华美月宫的画中仙乃是西方飞天伎乐的装束,上官婉儿在旁看的一清二楚,饶知李隆基断然无意作弄她,仍难免难为情。
    武媚笑问李隆基,孩子落落大方的回答:“确为上官先生。先生才情斐然,不寻于常,因而孙儿窃以为。。。那月宫仙子该是同先生无贰的五官笑貌。”
    说罢,李隆基反不好意思的偷偷看向上官婉儿,神情又有点期待,仿佛等她夸奖自己。
    “婉儿,”,武媚把画递给了上官婉儿:“隆基的画功细致且十分传神,你自个儿来品评,是否佳作?你常教导他兄弟读书,唯隆基对你观察入微,你竟吝啬夸赞不成?”
    上官婉儿持画细观,旭轮笑道:“婉儿,你若不肯夸三郎,他可要同德妃闹呢。”
    内宫皆道楚王李隆基顽皮不驯,其母窦婉不舍打骂,拿他没法子。他只听三人的话,其一自是武媚,其二便是旭轮,其三则是上官婉儿。至于我嘛,我对李隆基从来都是顺着夸着,绝不管头管脚的喂鸡汤,所以他一向觉我可亲可敬。
    上官婉儿才要开口,不料崇简却闹了起来,把自己的画作捧到武媚面前:“阿婆,阿婆,孙儿亦画了月宫仙子呢!月宫仙子理应同阿娘一样才对!怎会是上官先生?”
    我打眼一瞧,气的直要当场跳脚,崇简画的简直没个人模样儿!如果硬要猜他的画是什么,大概像一头被炮轰上天的老耕牛吧,环髻似牛角,飘带似耕具。。。何止粗糙二字可以形容。我讪笑不语,心话自己养的儿子怨不得旁人,是糖是盐都得往自己肚子里咽啊。
    武媚对崇简向来只有宠爱恩赏,但此时也忍不住吐槽:“哎呀,这当真是你阿娘?阿婆可是认不。。。唔,这。。。”
    旭轮很不给面子的掩面失笑,手在那画上指指点点:“近年阿妹体态纤瘦,这画中的。。。呃,画中女子却不见腰身,断不会是阿妹!”
    “舅父!”,崇简不依不饶起来,猫儿挠痒似的直往旭轮的身上蹭:“画中仙便是阿娘嘛!就是阿娘!”
    我气鼓鼓的暗瞥旭轮,他好不为难,终是顺着孩子的心意,哭笑不得道:“简儿画的极像!极像啊!”
    崇简欢呼雀跃,深信自己的作品受到了认可。隆基撅嘴不快,往日里崇简可是事事都让着他,今日却因一幅画而起了争功之意。
    武攸暨等人在旁看了好一会儿,攸暨端着酒盏打趣我道:“哎呀,你心里不痛快,回府后必要找我麻烦了。”
    知他喝了酒,我只斜他一眼,不做任何计较。
    众人善意起哄,武媚笑说:“好在你二人自幼顽在一处,最是了解彼此脾性,攸暨,你哄一哄她,她便不气了。”
    武媚慈爱的望向我,话里有话道:“夫妻相处,断不会事事尽如人意,对攸暨,你万勿苛求。相夫教子,平安遂顺,夫复何求?”
    我颔首,但心里想的却是,我早已被注定无法得享安宁。生于皇家,武媚的人生便是我余生的范本,哪里来的相夫教子,更求不来平安遂顺。
    触手可及处,李隆基正与崇简辩论画作优劣,我心头涌起愁绪万千,非因诸般顾忌,兴许我早就除了这个孩子,无论他何其无辜。人总是自私的,加之我腹中现有了至亲骨肉,对生的渴望便又深了一分。
    直到宴会快要落幕,贵妃豆卢宁携养子成义姗姗来迟。武媚并不怪罪,嘱她保重身体,不要再染风寒。豆卢宁躬身谢恩,又与武家的妇人们一一述话。
    众人各自结伴赏菊,又或吟诗作赋。我不失礼貌的送上一番关心,豆卢宁亦礼貌道谢,又问我身体如何。
    我道:“多谢贵妃挂念。小病尔尔,今已大好。”
    豆卢宁的笑意非常落寞,她怔望远处的旭轮,素手轻缓的抚玩一株银菊:“我等了圣人整整一宵,心知应是公主患了重病,才会令圣人那般失常。公主既称病愈,那便好,那便好。”
    李弘生命的最后三年,豆卢宁因她外公之弟阎庄的举荐得以进入宫廷。那个令我后悔不已的上元节,在为李弘痛惜之余,我也隐隐察觉豆卢宁对他的别样情愫。当他倾吐对赵子嫣的爱意时,她曾为此而流泪。然而,随着赵子嫣、李弘、裴瑾娴等人的先后离世,随着她因武媚力荐而成为旭轮的妾室,我若向她重提这些旧事,只会误己害人。除此之外,豆卢宁是一个博闻多学且异常聪颖的女子,如果与她频繁交往,恐她迟早会看明我的秘密。因而这十余年,我对她的感情大抵是敬而远之,从不打听她如何度日,更遑论她对旭轮是何心思。
    “贵妃与公主交谈甚欢啊。” 攸暨走近,笑眯眯道。
    豆卢宁客套笑应:“我羡慕公主与驸马相知相许,世间少有呢。”
    攸暨笑意渐渐尴尬,大概是不知该如何顺话恭维她与旭轮。说她无宠吧,她是得武媚关照的姻亲后辈,她是位份仅次于刘丽娘的贵妃,她所居的集仙殿奢美无俦。可若说她有宠,她嫁给旭轮一十四载至今无儿无女又是铁一般的事实。攸暨想要礼尚往来,还真真是无从开口啊。
    我接话道:“我与贵妃在此赏花,你作何打扰?”
    知我为自己解围,攸暨如释重负,道:“太后言将宣布一件要事,我来寻你返殿。”
    “如此。”
    豆卢宁先行一步,我找到陪从崇简、隆基等人的宫人,反复嘱咐了一番方回了殿,却见殿内的景象与离开前迥然大异。
    堂皇大殿宾客无数,却是鸦雀无声,我甚至能清晰听到身侧攸暨的呼吸。满殿宾客不见悲喜,只见惊愕怔惘。武媚依旧端坐宝座,她极其满意的俯视众人反应,唇边的笑意高深莫测。
    我下意识的与攸暨对视,虽不能确定但都隐隐猜出武媚方才宣布了什么。
    “贵妃可知。。。”
    “太后亲宣圣人禅位制书,下月登基。”
    二人视线胶着,豆卢宁的反应比鼎力促成此事的我还要平静。我是武媚的女儿,我纵宣称事先毫不知情,恐怕旁人也不会信,何况聪明如豆卢宁。而她的处变不惊,我早在旭轮承制登基的那一日便已领教过,她是唯一一个未因他潜龙飞升而面露喜色的女人,她清楚他只是名义上的大唐之主。一如此刻,无论武媚的改弦更张之举如何震撼寰宇,如何着墨史册,但武媚已是年过花甲的老者,豆卢宁眼中看到的并非属于武家的这一时的璀璨光辉,而是武媚百年之际,这天下,势必又将开启一场大争。她知道,’不受制于人’,那才是真正的尘埃落定。
    我移开视线,环视正上演默剧般的大殿,亲眼见证这桩史实的发生。女主天下,从此,世人根深蒂固的信念里再没有’女人不可以做皇帝’。
    不知是谁起了第一声欢呼,瞬间,便见武家人为了已到手的无上荣耀而近乎疯狂的呐喊举杯,而丧失一切的寥寥无几的李家人却不敢流露哀色,只能以沉默应对。如此直观的两种反应犹如一场戏剧,交织悲喜。
    终于,我想到了被自己所‘利用’的旭轮。他依旧闲适的坐在武媚的左手侧,正自斟自饮,笑容风淡云清,仿佛刚刚让出的根本就不是一座江山!我懂他此时的苦闷,他虽始终无意于皇权,然而他这大方一让,却是愧对对他、对大唐忠心不贰的臣民黎庶。他必心存愧疚。
    随着武媚的离开,这场宴会彻底宣告结束。武媚留给众人时间,好让那些亲李朝臣与李家姻亲在这最后时刻认真选择自己的最终立场。
    我方想去宽慰旭轮,却被攸暨唤住:“咱们该回府了。”
    这短暂的耽搁,我眼见旭轮已步出了瑶光殿,加之崇简和惠香都道想尽快回家看弟弟妹妹,我也只得从善如流。
    待回到太平府,我无心言语,武攸暨却难掩得色,眼里看着一双儿女,手上端着小酒,连饮数盏,直道这酒要比往日甘醇。家奴们觑着我脸色不悦,自不敢向他道贺。
    我忍了又忍,冷哼一声:“登基典仪尚未举行,你们武家各人还没封侯称王呢!”
    他把手中的酒盏递向我,故意讨好似的笑道:“我是为公主高兴啊,皇朝更迭,然公主犹是帝女,尊荣富贵不绝,教人好不羡妒。还请公主满饮此贺酒。”
    我如今是不能沾酒的,想也不想便推开他的手,却没注意力道,任那酒水洒了一地。攸暨道我这是使性子,他不气,只连连道可惜了一盏美酒。
    “武攸暨,”,我斜睨着他,没好气道:“你在我面前竟敢明捧暗踩,背地里同你那些兄弟在一起时,还不知如何贬低我李家呢!哼,我早该看明,你便是那看重荣华富贵之徒!”
    武攸暨闻言一愣,着急忙慌的往我身边凑:“生气了?月晚,我是同你打诨呢!我知你为圣人抱不平,可太后。。。登基已成定局。我岂会在乎甚么荣华富贵,我只庆幸你安然无恙啊。”
    我背过身不看他,高声嚷道:“不见得!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死婆娘,我若哪日有个好歹,只恐你梦里都要笑出声呢,不止能续娶一位年轻貌美的王妃,嬖妾宠婢怕是数也数不清呢。”
    “胡白!胡白!你莫胡思乱想,”,攸暨绕到我面前半跪着,一脸焦急的凝视我:“升官发财我不求,便是要我散尽家财我也甘愿,只求能与你白首偕老!我不要那王侯爵位,我只给你当一辈子的驸马。”
    我稍露笑意:“那你去为我办一件小事,我便信你更看重我。”
    “你只管提!”。攸暨好不开心。
    我道:“我要吃糖蟹。只吃张娘娘做的糖蟹。”
    攸暨这便笑不出来了,芷汀等人亦敛笑不语。
    “这。。。你是故意为难我嘛。” 攸暨低声抱怨,还有几许尴尬,毕竟张鹃娘是陈宁心的母亲,鹃娘的死又与我们都脱不了干系。
    我霍然起身,心平气和的告诉他:“不错,我正是故意为难你,为难你们武家。我不想再见你,除非你能寻到口味一模一样的糖蟹。”
    芷汀陪我回房,留攸暨在后堂敢怒不敢言,反正他已习惯了我的喜怒无常。
    “方才公主道要吃蟹,我可是担着心哪。” 芷汀心有余悸。
    我道:“我哪里真敢吃,不过是寻个由头,正可避开与他相见。再过数月,我这。。。唉,万幸秋冬将至,多穿几层保暖衣物,旁人应瞧不出异样。”
    “嗯,万幸。”
    隔了半月,疲劳犯困、排尿频繁、□□胀痛。。。孕期的种种不良反应接连不断,而且我胃口大开,可我不敢随心所欲的吃喝,仍是正常三餐,只在各餐间加一碗牛奶和水果。芷汀很是心疼,时常劝我为了孩子不能不吃。我哪里不知我饿正是因为胚胎发育变得迅速,于是她劝五次,我吃一次,暂时看不出体形的变化。
    孕吐总是难免,好在杨元禧告知一则妙方,于是岭南进贡的云霄枇杷便成了我餐桌上的常客。
    “我若有何意外,最称心的该是你了。”。我随口说着,暗中观察杨元禧的反应。
    杨元禧坦然的直视我,莞尔笑答:“身怀贵子,公主竟不怕忌讳。是啊,我高兴,总算无人再折磨他。”
    我很在意杨元禧,对他,我从没有十足的把握,因我知他极厌恶我,他不会像攸暨那般真心实意的为我好,我只能不停的试探,确保他不会变心害我。
    我笑笑,又剥开一颗枇杷:“明日便是太后的登基大典,过些日子,我为你美言求官。我知你不在乎功名利禄,可你兄长、你们弘农杨家必然是在乎的。”
    “是啊,是啊,”,他嗤笑,故作正经道:“杨某便代他们多谢公主好意。”
    我仍笑视他:“你保我母子平安,我还你名利富贵,不必道谢,各取所需而已。”
    入夜,我正逗着崇敏,满月的婴儿愈发活泼了。池飞提来食盒,打开来,满满一盒的糖蟹,亮泽诱人,甜鲜扑鼻。
    我笑嗔:“这个攸暨呀,我睡前从不进食,他不记得么!”
    “驸马亲手腌制,公主无意尝试么?”,池飞笑道:“闻听驸马教蟹夹伤了手呢。公主是知道的,腌制糖蟹需用活蟹,才最是入味。”
    我摇头:“不想吃,便劳你们代我品尝吧。但无论如何,我不见他。”
    少顷,我们正谈笑风生,忽闻有人敲窗,接着便传来攸暨的声音:“月晚,我知你仍难释怀。。。那件事。这其中的是非对错,我信你自会辨别。我的心意,我也相信无人比你更懂。月晚,我。。。我。。。你好好歇息,我走了。”
    窗外再无声响,我怔望纸窗,轻摇着崇敏,喃喃自语道:“我如何不懂你的心,只叹你我如此薄缘,唉。”
    载初元年,九月壬午,圣母神皇太后武氏革唐命,改国号为周。改元为天授,大赦天下,赐酺七日。
    乙酉,上加尊号曰圣神皇帝,降皇帝为皇嗣,赐姓武氏,以皇太子成器为皇孙。
    丙戌,初立武氏七庙于神都。追尊神皇父赠太尉、太原王【士彟】为□□孝明高皇帝,妣如考谥,称皇后。立兄子文昌左相【承嗣】为魏王,天官尚书【三思】为梁王,堂侄【懿宗】、【攸宁】、【攸归】、【重规】、【载德】、【攸暨】、【嗣宗】、【攸宜】、【攸望】、【攸绪】等为郡王。诸姑姊皆为长公主。
    以司宾卿【史务滋】为纳言,凤阁侍郎【宗秦客】为内史。给事中【傅游艺】为鸾台侍郎,仍依旧知凤阁鸾台平章事。令史务滋等十人分道存抚天下。改内外官所佩鱼并作龟。
    癸卯,上立兄孙【延基】等六人为郡王。
    在武媚的登基大典上,我肃手站在距她三十丈落差之遥的玉阶之下。我默默仰望孤身站在万象神宫外的她,她一袭华贵龙袍,高戴冠冕,十二串白玉旒珠严严实实的遮住了她的面庞。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不知当她俯瞰山呼万岁的臣民时,是否会因自己的功成名就而粲然一笑,又或感慨一句‘不过如此’。
    在她登基的前夜,她宣我前往李唐太庙。各处门窗虽严丝合缝,但殿广间深空气充足,不计可数的烨烨灯烛无风自摇,一幅幅高高在上的李氏先王们的肃穆画像便因此而生动起来,无声谴责着一对离经诞妄且大逆不道的母女。
    武媚的手抚过供案,似在拂尘一般:“真是可笑啊,我从未爱过权力,却始终放不下它。”
    “或许,”,我垂首整理那些并不需要整理的供品,低声道:“权力真的很邪恶。”
    “是的,它自有它邪恶的一面,”,武媚牵起我的手,我看到不停闪动的橘色泪光:“三十余年,我无法履行我身为母亲的义务,我最牵挂的永远是你们的父亲安康和江山稳固。我生了四个儿子,可他们都怕我,甚至仇视我。也许只在他们降世的那一刻,我们才是母子。而明日,我很担心。。。我会失去我的女儿,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她忽提及李弘等人,我也不禁动容,哽咽劝道:“诸位兄长必不会仇视阿娘!女儿相信,他们都理解阿娘的苦衷。阿娘或贵为万乘之尊,或沦为乡野村妇,您始终是女儿的生身之母。您曾说过,这宫里只容得两个女人,阿娘不弃月晚,月晚更不敢弃阿娘!”
    母女互相拭泪,愈发觉得彼此可信可亲。走到这一步,再没有退路了。
    武媚仰视先王画像,似笑非笑道:“可正是这邪恶的权力,成就了一代代的帝王。你的曾祖,你的祖父,还有。。。我的丈夫,他们都曾做过为人所诟病的恶事,但九州宴然,百姓安居,无一不是由他们缔造。我确信,我能保住这锦绣江山,太平盛世。我要让那些反对我的迂腐逆臣们看清,我是女人,更是这天下需要的明君。”
    ‘更是这天下需要的明君’。
    你一定会做到的,仰望君临天下的武媚,我心中如是说,千百年后,无人否定你的卓越功绩。
    新皇登临大宝,天下万民皆心虔志诚的稽颡膜拜,无一例外。依身份高低血缘亲疏,旭轮、武承嗣、武三思跪在最前方,紧随武三思之后的是武家一众侄、孙。我前面的人是武攸宁,攸暨便在兄长的右手侧。
    跪礼甫一结束,忽觉一束视线定定的投来,我目不斜视,冷声道:“当心神皇按大不敬之罪惩罚你。”
    武攸宁好忍笑意,只以轻咳作掩。攸暨伸来手,小声解释:“无人搀扶,我担心你难起身。”
    “不劳千乘郡王费心。” 我轻巧巧的站起来,并奉送一个杨元禧同款白眼,不管攸暨会如何牢骚。
    ‘胆大妄为’的除了武攸暨,便是几个尚不识字的顽童了,他们因好奇便不住的探脑张望,立即招来了父母的低声呵斥,孩子们面面相觑,只得又低下头好生忍着。
    “阿娘,”,惠香拉拉我的手指:“阿婆为何距咱们那般远?阿婆为何不教阿娘近前陪伴?”
    “嘘,那是圣神皇帝,大周的天子。”
    唯有一个孩子是那么的与众不同,李隆基仰着一张被秋风吹的红彤彤的小脸,神情异常的认真,教人捉摸不透。他一眨不眨的盯着祖母的所在,若是忽略那双紧攥着的小拳头,必以为他是虔诚的臣子。
    少顷,众人离开万象神宫,人数庞大的队伍缓慢移动着,我把惠香交给成器和成义,稍稍拦住了李隆基。
    “隆基,”,我半蹲着,尽量与他视线平行,语气和缓:“你今日不肯展颜,姑母便知你是真的懂事了。”
    李隆基心中说不出的委屈,热泪含在眼眶,只是强撑着,小大人似的答我:“家国被灭,侄儿如何不痛心?!”
    我双手拢着他冰冷的小脸,心情也是十分酸楚:“你深感痛心断然无错,你理应痛心,说明你有孝心,有男儿志气啊!可此时此地,隆基,你的孝心。。。却会害了阿耶,你懂么?!”
    “侄儿懂,侄儿亦想讨阿婆欢心,可大唐真的亡。。。”
    李隆基倚在我怀里呜咽吞泪,崇简一直在旁看着,他显得很不安,挠了挠头,小声问我:“阿娘,武崇训如今得了郡王王爵,他会不会。。。仗势欺负儿和表弟啊?”
    我空出一手把崇简拉近,正色道:“你时刻牢记言行规矩,他若是敢嚣张滋事,阿娘自会代梁王管教儿子!”
    庆祝新朝建立的夜宴自是熏天赫地,八音迭奏,异彩纷呈,歌功颂德的诗赋更是层出不穷,直过了子时犹在热闹喧阗的进行。我中途往厢房小睡了一个时辰,因而精神尚可,为了不拂武媚的好心情,我一直是笑脸迎人。
    “月晚啊,”,武媚招呼我近前:“成器兄妹接连献曲献舞,这必是你的主意!”
    我故作惶然的回答:“神皇若是满意,那便是儿的主意,若不满意,儿可不知是阿谁的主意呢!”
    武媚开怀大笑,亲昵的轻拍我手背:“你哟,总是爱讨嘴上便宜!我今见孙儿们登殿献艺,方想起旭轮精于诸般乐器,可见儿女们长年受他熏陶,虽都年幼,竟也能学得有模有样。”
    我掰着手指细数:“笛、箫、箜篌、阮咸、筝、琵琶、琴,阿兄无一不精呢,哦,还有羯鼓,数年前的上元,神皇曾亲睹,虽不称精通,也算略知一二吧。至于舞蹈,阿兄并不擅长,可他从前王宫中的舞榭‘红楼’夜夜起舞,他不会跳,至少懂得品评优劣。”
    “是呢,我都记得”,武媚点点头:“大帝还曾奇怪,‘红楼’二字略有艳俗轻浮之意,不似旭轮惯常的作派。不过,倒不见了隆基,不知他有何才艺?”
    我忍俊不禁:“还请神皇稍等,儿这便去后殿查看,隆基的才艺必能惊艳宾客。”
    很快,我慢悠悠的步入后殿,见一众宫娥、乐工正围着一个玲珑剔透却大发脾气的女儿家,又是哄劝又是逗‘她’。上一场节目的小舞者隆范便在不远处由乳母们伺候着更衣,他抱着狰狞骇人的兰陵王面具笑成了小圆团儿。
    “姑母!” 一眼瞧见了我,李隆基喜不自胜,眼里却涨起了泪花。
    看着一身粉嫩纱裙的李隆基,我心里已然乐开了花,表面却佯装淡定:“因何迟迟不肯入殿为神皇献舞呀?”
    隆基直落金豆子,大喊大嚷:“他们偏教侄儿着女子衣裙!为何阿兄与四郎可着男装?”
    我心笑,教你男扮女装登台的人可是本人,旁人哪敢不听从,哼,你若干年后定会取我性命,我今夜便好好的戏弄你一番,说到底赚的人还是你啊。
    “唔,实在不妥,”,我轻轻揽过李隆基,看不够似的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忽又捧住他的脸,用力的亲吻他的嘴,对他的辣椒小红唇很是满意:“如此更像女儿家呢!隆基啊,神皇素爱这曲《长命西河女》,若见乖孙歌舞此曲,神皇焉能不欢喜?不许再闹,姑母这便带你上殿献舞。”
    李隆基毕竟年幼,被我这三言两语忽悠住了,他懵懵懂懂的点头说‘好’,任我牵着自己走。
    “姑母,为何表兄今夜并不献艺?” 李隆基仰脸看我。
    我愈看他的一身装束便愈发想笑:“汝表兄非是武家子弟,他无资格为神皇献艺。”
    李隆基没有再问,他沉默的转视景致萧条的中庭,落叶尚能归根,等待春日复见光明,而已被灭国的大唐、被赐武姓的旧朝皇孙,不知来年又在何处。
    待回了正殿,一番卖力的表演下来,武媚果对李隆基的歌舞赞不绝口。我暗暗放心,把几个孩子推到武媚座下依次叩首称贺,借以增进祖孙亲情。少顷,我端了一盏温热酸甜的蒸梨小口细品,忽注意到旭轮的席位空空如也,忙向侍立一旁的宫人询问,才知旭轮自言不胜酒力,已回了东宫。
    东宫,储君居所。说来也是可叹可怜,他是两朝天子的儿子,然这满殿宾客却无一人真心尊他为储,多的是想谋夺其位毒害其命的奸佞之徒。
    少坐片刻,我悄然离席,一路快步,在临近东宫的袭芳院附近追上了旭轮。旭轮正在呕酒,他整个人几乎伏在了宫道上,那间断的声响听来异常痛苦。华唯忠跪在旭轮身侧,忙不跌的为他抚背,甚为忧虑。
    二人前后有十余宫娥手持宫灯照明,一盏盏六角型的薄纱宫灯在夜风中身不由己的晃动着,那投射于宫墙的憧憧暗影便也飘忽不定。宫人们见走近的人是我,纷纷行礼。
    “我。。。极失态吧。” 旭轮仍伏于地上,只勉强抬起半张脸,他眉眼含笑,但语气却似夜色般冷清萧然。
    我险些失声痛哭,因眼前场景像极了那年在洛阳城外他被千牛备身们责打,明明已皮开肉绽疼痛不已,却还要以笑对我。
    我与华唯忠一起将旭轮搀起,他冲我挥手,略有醉意道:“速返西凉殿,尽心陪伴阿娘,不许教她失望。我太累了,需得回东宫。”
    “她早已习惯了对我失望,”,我苦笑:“你莫赶我走,今夜我只想伴着你。”
    他还是不肯的,吩咐华唯忠送我回西凉殿,自己则转身要走。
    “李旦,”,我闹了脾气,拽住他衣袖,他不耐烦似的回头看我,我气呼呼的小声嘀咕:“你当真以为是我想见你?哼,是你的孩儿想阿耶。”
    隔了一会儿,丽正殿的内室只余了旭轮与我,他拥着我久久不放,温热在耳畔徐徐荡漾。
    “只是咱们孩儿想我么?”
    我笑嗔,在他腰间虚掐一把:“方才还要赶我走呢,这会子却又留我?”
    猝不及防的一吻直教人魂颠梦倒,我微喘着要推他:“你今夜饮酒过多,不宜。。。我服侍你更衣脱靴,你尽快歇息吧。”
    “好。”
    他虽依言任我‘摆布’,但视线仍灼灼似火,我禁不住捂住微烫脸颊:“若生的是儿子,只怕同你一样轻佻好色!”
    “我好色么?”,他轻轻一笑,牵了我的手,扬声道:“与你共处,若我刻板迂呆,只怕你便要不悦了。”
    “胡白!”
    待我服侍旭轮躺下,他虽唇角带笑,可我知他此刻必是心事重重。他哪里不想做忠臣孝子,可他做不得,他的背后,是一道道如炬目光,他的肩上,仍担着不复存在的大唐江山。无以计数的冤魂白骨,是他不敢忘怀的债。
    “我该走了,”,我最后一次为他揶实被角,顺手轻点他眉心:“不许皱眉,容易变老。”
    他莞尔,微微闭目不再看我:“我本就比你年长两岁,为之奈何啊。”
    我道:“所以你需更加善待自己啊。”
    他睡着一般再未开口,我于是静静的离开了。华唯忠送我离开东宫,告诉我昨夜刘丽娘同旭轮大吵大闹,直言一国之君被废是奇耻大辱,亏名史册,而他不争不辩,着实令她心寒。
    因贺兰敏之之故,我对刘氏向来无甚好感,惊闻她竟这般指责旭轮,更是恼火:“他不争不辩,不外乎是为她与子女。她如何不懂他的心?!”
    华唯忠颇是无奈:“贵。。。豆卢孺人亦曾好意劝慰皇妃,可皇妃却。。。”
    “我都明白,”,我扫了一眼光天殿的方向,不耐烦道:“她惯是自视甚高,可如今刘家亦不敢反对神皇啊。唯忠,望你密切留意东宫各人的言行,莫要被有心人抓住把柄,诬害皇嗣。”
    “仆谨记于心。”
    这时,有宫人快步来告知华唯忠,说窦婉已有临盆征象。
    “唔,某已知晓,你好生服侍窦孺人。”
    “是否上报皇嗣?”
    华唯忠略一看我,然后答道:“秋夜风寒,不敢劳动皇嗣。窦孺人已育一子一女,此次亦能。。。平安无事。”
    “是。”
    那人远去了,我轻叹无语,华唯忠默了默,低声道:“还请公主静心安养,主人对您腹中骨肉最是牵挂。”
    我审视着暗夜里他明灭不楚的面孔,似随口说道:“世间除了他与我,又有谁会对这孩子有所期盼呢?”
    华唯忠立即垂首,他没有做答,但他至少还是诚实的。我笑笑离去,入耳的仍旧只有风声,我茫然的盯着脚下前路,双手拢紧衣襟。
    “无论如何,我必要生下孩子。”
    【13/10/18,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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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30更新:武皇登基啦,撒花
    太庙夜谈参见《大明宫词》武皇登基之前和太平的一番深谈
    10月13日更新:结尾与旧版不同,删减了一大段的腻腻歪歪,补了华唯忠对孩子去留的态度描写
    女主肚子里的宝宝是李隆悌哟,睿宗第六子,十一岁夭折
    好吧,注定又是一个悲剧角色,别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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