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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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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保和殿, 重涵大大呼了一口气, 心中有些百味杂陈。说场面话这种事，重涵算是相当擅长, 可今日面对皇上居然一句都说不出来。当年谁言四皇子儒缓不适即位？分明就是当皇上的好料，说的话全让人分不清虚实……重涵不由在心里嘀咕了几句, 再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御札。
重涵虽尚未及冠，可身为男子平常要见皇后是个麻烦事，孙煦却大大方方地主动让重涵能随时出入后宫，还亲写手诏, 对此重涵深感意外，一时想不出孙煦这么做的原因。不过此时重涵十分想见重林问些问题，便决定绕个道去后宫。
到了后宫，重涵把御札交给女官等着传命。没一会, 就有数名宫女前来, 将重涵带往皇后寝宫。
进入寝宫，在外人面前做了该有的礼节，重林把宫女都给遣走，将重涵拉到内屋里榻上坐下。
“你怎今儿来了？怎也没事先稍个信来？是不是想姐了？平日怎没见你这么乖，知道进宫来见姐一下。”重林握着重涵手连问几个问题, 满脸都是藏不住的喜悦。
“姐, 你对陛下说了我与承止的事？”重涵也不拐弯抹角, 开门见山地问道。
“嗬！”重林把重涵手一扔, 甩了个无比嫌弃的眼神, “我说怎知道来见姐一下, 原来是为了你那小情人。”
“姐啊……”重涵哭笑不得，赶紧美言美语地哄了重林一番，然后对其大致讲了讲方才面见孙煦的经过。
“哎……”重林低头点着茶，缓缓说道，“其实你与钟状元的事儿，不是姐特地说的，而是陛下问的。姐也不敢瞒着，而且瞒着未必就是好事，涵儿你明的吧？”
重涵点点头。重涵与钟承止的关系，察觉到的人不在少数。若是皇上主动问起，确实不该隐瞒。而且近些年士大夫尚男风尤盛，这种事也没啥好隐瞒的。
“陛下这人，也不是说心眼多，而是处在权利中心的人啊，没心眼就活不下来。现在是陛下即位，三王爷能在商丘活着，如果反过来当年是三王爷即位，恐怕现在你都见不到姐了。”重林将点好的茶推给重涵，又开始点下一盏。
重涵拿起茶盏，一边吃茶一边听重林说了些自己不太清楚的事。
三年前孙煦即位前后数月，重涵身在佛山。再往前，重涵尚还年幼，对当时看似平静的皇储之争并不知情。
先帝二十一岁登基，在位时间近三十七年。最初，先帝按嫡长继承制立皇长子——也恰好是皇后所生的第一个孩子为太子。不想在十三年前，发生了一场不明不白的谋反案，皇长子被确定为主谋。尽管最后谋反无果而终，但皇长子免不了被废除太子之位，并被幽禁在其府第终身不可出。
谋反案后数月一日，先帝忽然在朝堂上提出皇位应传贤不传长，并为避免争储祸乱，要改嫡长继承制为秘密立储制。这种更改祖宗家法的事自然遭到礼官与台谏官们的强烈反对，但朝中也有不少大臣支持。双方争执不下数年，最后改制派取得胜利，实行秘密立储制。
先帝亲自写好传位诏书，密封在一锦匣之内，再将锦匣置藏在大庆殿正中悬挂的匾额之后，立储一事便算是定了。尽管先帝在位之时，无人知道传位诏书上写着谁的名字，但所有人心中都自有忖度。
先帝共有六子。其中二皇子长年有疾几乎无法下床，五皇子早夭，六皇子在实行秘密立储之时尚未出生，皇长子在谋反案之后显然继位无望，那储君究竟是谁的悬念，便落在了三皇子与四皇子之间。三皇子即是如今的三王爷——孙佖，被封为蔡王，现居于商丘。四皇子即是如今的皇上——孙煦。
在当时看来，三皇子性格爽朗，做事刚毅果断，与先帝颇有几分相似之处。而四皇子性格儒缓，做事委随不断，相较三皇子而言，并非为君之才。在实行秘密立储时，三四皇子已先后出阁，先帝对俩人明显有厚薄之分。三皇子不单被赐予了更奢华的宅第，还不被限出入禁宫时间，并且有数名高位的朝臣被置为其僚属。而四皇子宅第狭小不说，先帝只对其置了一位僚属，便是如今的枢密使——重绥温。
重家发迹于四十年前的西夏之战。当年正是重绥温的父亲重勿，在危机关头亲自带领一支才三千人的军队，独闯入敌阵之中，巧妙击杀了敌方中军统帅，从而大大改变了战局，其后又在多场战役中屡建奇功，以至最后大华军大获全胜，让大华彻底结束了与西夏多年的战争。而重勿的重用，与先帝有极大关系。
先帝的父皇无子，先帝为过继来的皇子。大华曾经有过继皇子继位大统的先例，就使得先帝当时的位置有无数人虎视眈眈，重勿最初实则为先帝的近身侍卫。
在先帝继位之前的几年，大华可谓内忧外患。在位皇帝体弱多病，疏于朝政，大华与西夏边境战事不断，败多胜少。由于军事用度过大，大华财政处处捉襟见肘，边境形势却丝毫不见好转，反而被西夏军步步紧逼。直至一日，西夏大军长驱直入，打到了黄河北岸。大华朝堂上下一片惊恐，多位大臣建议避敌南逃，还有部分大臣建议皇上如当年真宗帝一样帅军亲征。可皇上孱弱的身体连出宫都难，更别说长途跋涉。就在朝廷争执不下之时，先帝主动提出愿以太子之身代父亲征，以振大华军士气，倘若依然败退，再南逃不迟。
当时有不少人暗自希望先帝死在战场之上，皇上也没多心疼这个不是亲生的儿子，加上形势紧迫，先帝的请愿未遭到多少阻力便被通过。于是先帝领禁军从京城出发北上过黄河。重勿也跟随其中，并分管了一小支军队。
这趟本没有多少人看好的太子亲征，在出发第十九日便传来第一个好消息，其后捷报频传，直至数月后大华军大获全胜，西夏灭亡。这场战争不单让重勿名声大振，也使先帝大获民心，再无人敢对先帝的储君之位提出异议。一年后皇帝驾崩，先帝继位登基。
重勿尽管不是一名脸有面涅的职业军人，但在人心中却确确实实是一名武将，出身又为先帝的潜邸亲随。一旦外患消除，纵使先帝有心，重勿这样的身份想被提拔可谓阻力重重。
首先大华重文轻武，从建朝起一直防范武者获权，在战时因战功一时入掌过枢密的大将，最后结局多是凄惨不已。再来，大华建国初期，潜邸亲随往往升迁超速，甚有位极人臣者。但此现象遭到文官们的强烈抨击，以致后来潜邸亲随的身份反而成为高升的阻力。重勿在先帝登基后继续为大华南征北战开疆拓土，其战功之赫足以名垂青史，但直至离世也无缘政治中心，重家在当时还远未有现今的荣光。大家认为重绥温必定也与其父重勿一样，只是一介粗莽武夫，在重文轻武的大华，难以走上高位。但没有人想到的是，重绥温在为父丁忧三年后，再次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却是其金榜题名高中进士之时。
有了进士功名，重绥温在先帝的提拔下平步青云，不出几年便官至翰林学士知制诰。此时正好四皇子出阁，重绥温便被置为四皇子僚属。再过几年，先帝让四皇子娶了重绥温之女重林为妻。不过当时重绥温资历尚浅，并没有人觉得先帝这样的举动是对四皇子孙煦有所偏爱，大多人还是认为传位诏书上写的是三皇子孙佖的名字。
先帝驾崩前弥留之时，招皇子以及一群近臣至御前交代后事。当着所有人面，先帝亲口说出传位给四皇子孙煦，让在场者几乎个个目瞪口呆。
三皇子一直自认为储君，更是无法相信这样的事实。先帝刚刚驾崩，三皇子就大闹一场，认为先帝弥留之时已神智不清，被他人所摆布，其临终遗言不可作效。最后三皇子带着群臣来到大庆殿，将正中匾额后的锦盒取出，其内的传位诏书上也写的是四皇子孙煦，此事才算告终。
孙煦即位后，以在先帝遗体前大闹之事为由，将三皇子贬出京城，命其居于商丘终生不可再回京，如私自返回，以谋反罪处之。如此便断绝了三皇子与朝中一大群拥护其官员的联系。不过，虽有人监视，有些事也不可能管得那么彻底。
坊间一直传言，大皇子那不明不白的谋反案与二皇子奇奇怪怪的病都可能都为三皇子手笔，六皇子过于年幼不成威胁，而四皇子能免于被害，与其看似文弱无争的性情有很大关系。重林在当年身处于漩涡中心，知道许多外人不清楚之事。孙煦能一直无恙，实则是因为重绥温对其府第严加保护，故重林深知，若是三皇子即位，很可能会对孙煦乃至重家落井下石。
“陛下虽然继位了……”重林顿了顿，“姐我不过问朝政，可姐心里明得很，陛下没什么实权。现在若非我们重家站在陛下一边，朝堂上几乎全是当年拥护三王爷的人。再就是李云从这群人，固然个个是忠臣，但他们忠的是民，忠的是天下社稷，忠的不是孙家。”
重林又点完一盏茶，然后把重涵的手握住凝重地说：“但重家，对陛下来说，也是个心病。因为陛下不知道重家是真站在自己一边，还是另有所图。即便是姐……也不明白，爹与大哥究竟想的什么……”
重涵呆呆看着重林，这个问题，他也一样不明白。
重林接着说：“陛下今儿问你的问题，在当年他登基前夜也问过我：‘如果有一日，你要在朕与重家之间做个选择，你是选择朕呢，还是选娘家呢？’”
两人沉默了一会。重林垂下眼睑注视着矮案上的茶盏，盏里茶沫在慢慢地消融。
“姐没有你这种勇气，说的是自然会选择陛下……尽管姐与陛下是夫妻，但自从陛下从四皇子变成皇上那日起，这夫妻便再也不是单纯的夫妻了，我与他就再也不是能无话不谈的枕边人了……而且对于姐来说，若真有要选择的那一日，姐也不知到底选陛下还是选重家。这问题姐在心中苦苦思考过多日，至今也无法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所以……”
重林抬手摸着重涵的脸：“涵儿，你是幸运的。人能有至爱，并且自己的至爱也爱着自己，这是多奢侈的事，你明吗？”
重涵不由点了点头。从小到大，重涵每次都感到，心里一切的重重迷雾都能被重林洗涤得清清透透。
重林放下手，拿起茶盏，又恢复了平日俏皮的模样：“就姐看来，其实陛下对你的钟状元也不是很放心，但现在又没他人可用，于是就想看看你与钟状元到底是何种关系。如果你俩情真意切，那你在陛下手里，对钟状元多少也是个威胁。当着皇上，还绕这么大一圈子，不过就想图个安心，真是没用的男人。”重林说完一脸嫌弃地摇了摇头，吃起茶来。
刚刚还在百感交集的重涵顿时变得哭笑不得，突然觉得重林与皇上真是绝配，都是让人没辙的人。
“其实承止他的……很多事我都不知道……我也不敢问……”重涵对重林说了一直没对人说的心里话。
重林又嫌弃地瞥了重涵一眼：“真没出息。”说完放下茶盏，“你真是一点都不像爹和大哥，倒像是俺娘和大姐，忍气吞声了一辈子，其实还不是因为对爹的情。若是没情没意的，早就要闹死了。”
“承止和爹才不一样呢。”重涵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虽然钟承止很多事重涵都不知道，但有一点重涵心里明白——钟承止绝不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
“诶！我说下你那小情人，你还不乐意了！你是要姐还是要你那小情人，你现在给我说清楚了！”重林一拍矮案，给重涵甩了下大小姐脾气。
重涵笑了起来，赶紧哄道：“那当然是选姐了，姐最好了。”
重林哼了一声，斜睨着重涵：“你家那钟状元，肯定不是一般人，身份应该相当了得。你不会是啥也不知道吧？”
“我知道……一点。”重涵收了笑容，“就是因为知道一点，我才不敢问……怕问多了打探多了，万一承止不想回答了……就……不见了。”
“呵，哈哈哈。”重林噗一声笑了出来。
“姐……你又笑我。”重涵委屈巴巴的。
“哎。”重林边笑边道，“你这过得连姐都不如。姐很多事不敢说不敢问是怕掉脑袋了，你那钟状元还会砍了你脑袋不成？还是说，你比掉脑袋还怕你那小情人不见了？”
“……”
重涵被重林说中了。对于重涵来说，真是比死更怕钟承止消失。
望着沉默的重涵，“……你呀……哎……”重林摇摇头，明白了重涵心里所想，感叹道，“真是像大姐。”
重林顿了片刻，说道：“不过姐就这么说吧。你的钟状元早前对你那么若隐若离，应该与他身份有关。现在既然能许了你，他便是下了决心，绝非一时冲动。你别那么担心，像个小媳妇似的。你现在也算进了官场，要懂一懂耍心眼的事了，不然什么时候被吃了都不知道，怎么配你那了不得的钟状元？”
重涵满脸委屈地点了点头。活了十八年，没有任何时候比最近数月更想长大，更想多一份力量，更想肩负一份责任，更想帮到心爱的人。
重林起身叫了一名宫女，要她拿了些糕点过来，然后对重涵说：“这是东瀛上贡来的，还挺新鲜，你拿回去吃。我看到陛下写的手诏了，虽然写着随时可来，你也别来太频繁，明的吧？想姐的时候再来看看，不过估计你都想你那小情人去了，可不记得还有姐这号人。”
重涵又哭笑不得地好好哄了重林一番，再当着外人面把礼节做足，告辞离开，出了后宫。
走出保和殿, 重涵大大呼了一口气, 心中有些百味杂陈。说场面话这种事，重涵算是相当擅长, 可今日面对皇上居然一句都说不出来。当年谁言四皇子儒缓不适即位？分明就是当皇上的好料，说的话全让人分不清虚实……重涵不由在心里嘀咕了几句, 再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御札。
重涵虽尚未及冠，可身为男子平常要见皇后是个麻烦事，孙煦却大大方方地主动让重涵能随时出入后宫，还亲写手诏, 对此重涵深感意外，一时想不出孙煦这么做的原因。不过此时重涵十分想见重林问些问题，便决定绕个道去后宫。
到了后宫，重涵把御札交给女官等着传命。没一会, 就有数名宫女前来, 将重涵带往皇后寝宫。
进入寝宫，在外人面前做了该有的礼节，重林把宫女都给遣走，将重涵拉到内屋里榻上坐下。
“你怎今儿来了？怎也没事先稍个信来？是不是想姐了？平日怎没见你这么乖，知道进宫来见姐一下。”重林握着重涵手连问几个问题, 满脸都是藏不住的喜悦。
“姐, 你对陛下说了我与承止的事？”重涵也不拐弯抹角, 开门见山地问道。
“嗬！”重林把重涵手一扔, 甩了个无比嫌弃的眼神, “我说怎知道来见姐一下, 原来是为了你那小情人。”
“姐啊……”重涵哭笑不得，赶紧美言美语地哄了重林一番，然后对其大致讲了讲方才面见孙煦的经过。
“哎……”重林低头点着茶，缓缓说道，“其实你与钟状元的事儿，不是姐特地说的，而是陛下问的。姐也不敢瞒着，而且瞒着未必就是好事，涵儿你明的吧？”
重涵点点头。重涵与钟承止的关系，察觉到的人不在少数。若是皇上主动问起，确实不该隐瞒。而且近些年士大夫尚男风尤盛，这种事也没啥好隐瞒的。
“陛下这人，也不是说心眼多，而是处在权利中心的人啊，没心眼就活不下来。现在是陛下即位，三王爷能在商丘活着，如果反过来当年是三王爷即位，恐怕现在你都见不到姐了。”重林将点好的茶推给重涵，又开始点下一盏。
重涵拿起茶盏，一边吃茶一边听重林说了些自己不太清楚的事。
三年前孙煦即位前后数月，重涵身在佛山。再往前，重涵尚还年幼，对当时看似平静的皇储之争并不知情。
先帝二十一岁登基，在位时间近三十七年。最初，先帝按嫡长继承制立皇长子——也恰好是皇后所生的第一个孩子为太子。不想在十三年前，发生了一场不明不白的谋反案，皇长子被确定为主谋。尽管最后谋反无果而终，但皇长子免不了被废除太子之位，并被幽禁在其府第终身不可出。
谋反案后数月一日，先帝忽然在朝堂上提出皇位应传贤不传长，并为避免争储祸乱，要改嫡长继承制为秘密立储制。这种更改祖宗家法的事自然遭到礼官与台谏官们的强烈反对，但朝中也有不少大臣支持。双方争执不下数年，最后改制派取得胜利，实行秘密立储制。
先帝亲自写好传位诏书，密封在一锦匣之内，再将锦匣置藏在大庆殿正中悬挂的匾额之后，立储一事便算是定了。尽管先帝在位之时，无人知道传位诏书上写着谁的名字，但所有人心中都自有忖度。
先帝共有六子。其中二皇子长年有疾几乎无法下床，五皇子早夭，六皇子在实行秘密立储之时尚未出生，皇长子在谋反案之后显然继位无望，那储君究竟是谁的悬念，便落在了三皇子与四皇子之间。三皇子即是如今的三王爷——孙佖，被封为蔡王，现居于商丘。四皇子即是如今的皇上——孙煦。
在当时看来，三皇子性格爽朗，做事刚毅果断，与先帝颇有几分相似之处。而四皇子性格儒缓，做事委随不断，相较三皇子而言，并非为君之才。在实行秘密立储时，三四皇子已先后出阁，先帝对俩人明显有厚薄之分。三皇子不单被赐予了更奢华的宅第，还不被限出入禁宫时间，并且有数名高位的朝臣被置为其僚属。而四皇子宅第狭小不说，先帝只对其置了一位僚属，便是如今的枢密使——重绥温。
重家发迹于四十年前的西夏之战。当年正是重绥温的父亲重勿，在危机关头亲自带领一支才三千人的军队，独闯入敌阵之中，巧妙击杀了敌方中军统帅，从而大大改变了战局，其后又在多场战役中屡建奇功，以至最后大华军大获全胜，让大华彻底结束了与西夏多年的战争。而重勿的重用，与先帝有极大关系。
先帝的父皇无子，先帝为过继来的皇子。大华曾经有过继皇子继位大统的先例，就使得先帝当时的位置有无数人虎视眈眈，重勿最初实则为先帝的近身侍卫。
在先帝继位之前的几年，大华可谓内忧外患。在位皇帝体弱多病，疏于朝政，大华与西夏边境战事不断，败多胜少。由于军事用度过大，大华财政处处捉襟见肘，边境形势却丝毫不见好转，反而被西夏军步步紧逼。直至一日，西夏大军长驱直入，打到了黄河北岸。大华朝堂上下一片惊恐，多位大臣建议避敌南逃，还有部分大臣建议皇上如当年真宗帝一样帅军亲征。可皇上孱弱的身体连出宫都难，更别说长途跋涉。就在朝廷争执不下之时，先帝主动提出愿以太子之身代父亲征，以振大华军士气，倘若依然败退，再南逃不迟。
当时有不少人暗自希望先帝死在战场之上，皇上也没多心疼这个不是亲生的儿子，加上形势紧迫，先帝的请愿未遭到多少阻力便被通过。于是先帝领禁军从京城出发北上过黄河。重勿也跟随其中，并分管了一小支军队。
这趟本没有多少人看好的太子亲征，在出发第十九日便传来第一个好消息，其后捷报频传，直至数月后大华军大获全胜，西夏灭亡。这场战争不单让重勿名声大振，也使先帝大获民心，再无人敢对先帝的储君之位提出异议。一年后皇帝驾崩，先帝继位登基。
重勿尽管不是一名脸有面涅的职业军人，但在人心中却确确实实是一名武将，出身又为先帝的潜邸亲随。一旦外患消除，纵使先帝有心，重勿这样的身份想被提拔可谓阻力重重。
首先大华重文轻武，从建朝起一直防范武者获权，在战时因战功一时入掌过枢密的大将，最后结局多是凄惨不已。再来，大华建国初期，潜邸亲随往往升迁超速，甚有位极人臣者。但此现象遭到文官们的强烈抨击，以致后来潜邸亲随的身份反而成为高升的阻力。重勿在先帝登基后继续为大华南征北战开疆拓土，其战功之赫足以名垂青史，但直至离世也无缘政治中心，重家在当时还远未有现今的荣光。大家认为重绥温必定也与其父重勿一样，只是一介粗莽武夫，在重文轻武的大华，难以走上高位。但没有人想到的是，重绥温在为父丁忧三年后，再次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却是其金榜题名高中进士之时。
有了进士功名，重绥温在先帝的提拔下平步青云，不出几年便官至翰林学士知制诰。此时正好四皇子出阁，重绥温便被置为四皇子僚属。再过几年，先帝让四皇子娶了重绥温之女重林为妻。不过当时重绥温资历尚浅，并没有人觉得先帝这样的举动是对四皇子孙煦有所偏爱，大多人还是认为传位诏书上写的是三皇子孙佖的名字。
先帝驾崩前弥留之时，招皇子以及一群近臣至御前交代后事。当着所有人面，先帝亲口说出传位给四皇子孙煦，让在场者几乎个个目瞪口呆。
三皇子一直自认为储君，更是无法相信这样的事实。先帝刚刚驾崩，三皇子就大闹一场，认为先帝弥留之时已神智不清，被他人所摆布，其临终遗言不可作效。最后三皇子带着群臣来到大庆殿，将正中匾额后的锦盒取出，其内的传位诏书上也写的是四皇子孙煦，此事才算告终。
孙煦即位后，以在先帝遗体前大闹之事为由，将三皇子贬出京城，命其居于商丘终生不可再回京，如私自返回，以谋反罪处之。如此便断绝了三皇子与朝中一大群拥护其官员的联系。不过，虽有人监视，有些事也不可能管得那么彻底。
坊间一直传言，大皇子那不明不白的谋反案与二皇子奇奇怪怪的病都可能都为三皇子手笔，六皇子过于年幼不成威胁，而四皇子能免于被害，与其看似文弱无争的性情有很大关系。重林在当年身处于漩涡中心，知道许多外人不清楚之事。孙煦能一直无恙，实则是因为重绥温对其府第严加保护，故重林深知，若是三皇子即位，很可能会对孙煦乃至重家落井下石。
“陛下虽然继位了……”重林顿了顿，“姐我不过问朝政，可姐心里明得很，陛下没什么实权。现在若非我们重家站在陛下一边，朝堂上几乎全是当年拥护三王爷的人。再就是李云从这群人，固然个个是忠臣，但他们忠的是民，忠的是天下社稷，忠的不是孙家。”
重林又点完一盏茶，然后把重涵的手握住凝重地说：“但重家，对陛下来说，也是个心病。因为陛下不知道重家是真站在自己一边，还是另有所图。即便是姐……也不明白，爹与大哥究竟想的什么……”
重涵呆呆看着重林，这个问题，他也一样不明白。
重林接着说：“陛下今儿问你的问题，在当年他登基前夜也问过我：‘如果有一日，你要在朕与重家之间做个选择，你是选择朕呢，还是选娘家呢？’”
两人沉默了一会。重林垂下眼睑注视着矮案上的茶盏，盏里茶沫在慢慢地消融。
“姐没有你这种勇气，说的是自然会选择陛下……尽管姐与陛下是夫妻，但自从陛下从四皇子变成皇上那日起，这夫妻便再也不是单纯的夫妻了，我与他就再也不是能无话不谈的枕边人了……而且对于姐来说，若真有要选择的那一日，姐也不知到底选陛下还是选重家。这问题姐在心中苦苦思考过多日，至今也无法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所以……”
重林抬手摸着重涵的脸：“涵儿，你是幸运的。人能有至爱，并且自己的至爱也爱着自己，这是多奢侈的事，你明吗？”
重涵不由点了点头。从小到大，重涵每次都感到，心里一切的重重迷雾都能被重林洗涤得清清透透。
重林放下手，拿起茶盏，又恢复了平日俏皮的模样：“就姐看来，其实陛下对你的钟状元也不是很放心，但现在又没他人可用，于是就想看看你与钟状元到底是何种关系。如果你俩情真意切，那你在陛下手里，对钟状元多少也是个威胁。当着皇上，还绕这么大一圈子，不过就想图个安心，真是没用的男人。”重林说完一脸嫌弃地摇了摇头，吃起茶来。
刚刚还在百感交集的重涵顿时变得哭笑不得，突然觉得重林与皇上真是绝配，都是让人没辙的人。
“其实承止他的……很多事我都不知道……我也不敢问……”重涵对重林说了一直没对人说的心里话。
重林又嫌弃地瞥了重涵一眼：“真没出息。”说完放下茶盏，“你真是一点都不像爹和大哥，倒像是俺娘和大姐，忍气吞声了一辈子，其实还不是因为对爹的情。若是没情没意的，早就要闹死了。”
“承止和爹才不一样呢。”重涵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虽然钟承止很多事重涵都不知道，但有一点重涵心里明白——钟承止绝不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
“诶！我说下你那小情人，你还不乐意了！你是要姐还是要你那小情人，你现在给我说清楚了！”重林一拍矮案，给重涵甩了下大小姐脾气。
重涵笑了起来，赶紧哄道：“那当然是选姐了，姐最好了。”
重林哼了一声，斜睨着重涵：“你家那钟状元，肯定不是一般人，身份应该相当了得。你不会是啥也不知道吧？”
“我知道……一点。”重涵收了笑容，“就是因为知道一点，我才不敢问……怕问多了打探多了，万一承止不想回答了……就……不见了。”
“呵，哈哈哈。”重林噗一声笑了出来。
“姐……你又笑我。”重涵委屈巴巴的。
“哎。”重林边笑边道，“你这过得连姐都不如。姐很多事不敢说不敢问是怕掉脑袋了，你那钟状元还会砍了你脑袋不成？还是说，你比掉脑袋还怕你那小情人不见了？”
“……”
重涵被重林说中了。对于重涵来说，真是比死更怕钟承止消失。
望着沉默的重涵，“……你呀……哎……”重林摇摇头，明白了重涵心里所想，感叹道，“真是像大姐。”
重林顿了片刻，说道：“不过姐就这么说吧。你的钟状元早前对你那么若隐若离，应该与他身份有关。现在既然能许了你，他便是下了决心，绝非一时冲动。你别那么担心，像个小媳妇似的。你现在也算进了官场，要懂一懂耍心眼的事了，不然什么时候被吃了都不知道，怎么配你那了不得的钟状元？”
重涵满脸委屈地点了点头。活了十八年，没有任何时候比最近数月更想长大，更想多一份力量，更想肩负一份责任，更想帮到心爱的人。
重林起身叫了一名宫女，要她拿了些糕点过来，然后对重涵说：“这是东瀛上贡来的，还挺新鲜，你拿回去吃。我看到陛下写的手诏了，虽然写着随时可来，你也别来太频繁，明的吧？想姐的时候再来看看，不过估计你都想你那小情人去了，可不记得还有姐这号人。”
重涵又哭笑不得地好好哄了重林一番，再当着外人面把礼节做足，告辞离开，出了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