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记住【882小说网】 882xsw.com,更新快,无弹窗!
第二日下午, 钟承止、成渊,还有景曲、卫书水这对门神,加上快爆炸的平安,一同去往丰乐楼。
丰乐楼在临安的地位就如同白矾楼在京城, 不管名气之盛还是建筑之大都为临安酒肆一甲。不过丰乐楼并不在临安城内,而是位于涌金门外,背靠城门, 正迎西湖, 好如城门外的一座照壁。尽管不及白矾楼五栋高楼明暗相通那般复杂庞大,丰乐楼也占去了西湖边颇广一块地,圈了老大一个院子。院中主楼高三层, 主楼台基的台阶就有数十阶,可见楼之高耸,站在三楼向外远眺, 一面极目西湖全景, 一面鸟瞰临安全城, 好景好城都尽收眼底。
涌金门入夜关闭, 不允出入,而丰乐楼坐落于涌金门外, 若是筵席结束太晚, 涌金门已关,那客人要么得绕个远路回城, 要么就只能在丰乐楼内过夜, 故荣归筵的时间便放在了下午未时, 不会耽搁众客回城。
为了避免太过惹人注目,钟承止要景曲与卫书水坐在丰乐楼一楼散座等候,自己与成渊两人上楼参加荣归筵。
钟承止未曾去过白矾楼,但也去过好多次霞凌阁,丰乐楼内装潢仅论奢华绝不次之。从大门一路走到三楼,处处雕梁画栋,满目金碧辉煌。这还是下午日光正盛之时,只在暗处点了些许油灯,若到晚上灯火全亮,那楼内便宛如贝阙珠宫,而楼外便是西湖边的一片闪耀星云。
丰乐楼三楼有一间大厅与数间小阁子。今日整个三楼都被黄家包了场,荣归筵在三楼大厅内举行。钟承止与成渊刚上到三楼,就被黄家的侍从拦了下来,须查看请柬。钟承止便掏出黄博厚的扇子递了过去。侍从一脸疑惑地接过扇子仔细看了一番,皱起眉头。他没让钟承止与成渊直接进,说须通报一声,就叫了个小二去里面传口信。
钟承止也不急躁,面带微笑地站着等候,倒是让侍从有些不自在,毕竟面前两人气度不凡,若是得罪了贵人,不知会否有苦果子吃。成渊望着钟承止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与一旁侍从略显焦虑的模样,不禁摇了摇头。
黄博厚给钟承止的这把扇子不是寻常扇子,而是一把红湘妃竹扇,且扇面上的字画出自大家之笔,价值不菲。即使富贵者如黄博厚,也绝不会将这样一把扇子随便送人。可黄博厚将扇子给钟承止时,丝毫没提及扇子的价值,好像给的不过是一件毫无价值的寻常之物。钟承止当时就想,黄博厚尽管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但人一点不糊涂,处事有着不同于官场圆滑的另一种精明。扇子能当请柬用,一定不假。
果然没过多久,小二就跑了回来,先将扇子还给钟承止,再同侍从耳语了几句。侍从立马就向钟承止与成渊鞠躬道歉,并带着两人进入大厅内,将两人引到南面边角的一席上。
大厅内已坐到半满,钟承止入座后四下环顾一周,就发现席位明显是按照身份来设置。大厅正北有一个小舞台,坐得越靠近小舞台的客人,气势便越足,衣冠也更为讲究。大部分客人此时正望着小舞台议论纷纷,因为小舞台上端端放着牧恬淡的瑶琴——曲流潭渊。
牧恬淡虽与钟承止几人住在同一家客栈,但牧恬淡基本是下午出门,半夜归来,上午全在睡大觉。前面两日牧恬淡与钟承止几人就没撞上面。今天照说都是来丰乐楼,可同行,但钟承止几人一样没见到牧恬淡。
黄博厚的堂兄,也就是作为今日荣归筵主角的新科进士,正同黄博厚一起站在小舞台下,与来道贺的人一一寒暄。这场面钟承止看着眼熟,和自己传胪后回到重府那半日一样,停不了的客道与场面话,只是钟承止与重涵接待的多是仕人,其中不乏位高权重的朝廷大臣。而向这位新科进士道贺的人,钟承止仔细瞧了瞧,似乎都是商人。于是钟承止明白了为何堂兄的荣归筵黄博厚说换地儿就能换地儿,也明白为何明明是给新科进士祝贺的筵席,黄博厚却好似主角一般站中间,其实今日无非是一个打着荣归筵招牌的商人聚会。
其他客人被引至席位后,都是没坐一会便逮住空档去向新科进士道贺,只有钟承止与成渊坐下后就没挪动。大厅里客人走来走去,倒也没人注意钟承止与成渊。
成渊也四下望了望,然后对钟承止说:“这丰乐楼的布局、摆设与白矾楼颇为相似,不知是比照着白矾楼来装潢,还是两家真是一个东家。”
钟承止又忍不住打趣道:“真是一个东家的话,不知成大人昨儿有没像涵儿他们一样被下春|药啊?”
“本官又不是风流跌宕重二少那般大红人,何来人下春|药?”成渊本是在说笑,话到这却顿了下,“……不过说来,为何要给重公子下春|药?章明几人只是受牵连,目标一定是重公子。”
钟承止朝成渊凑近了点,压低声音道:“你说,为何有人要刺杀涵儿?”
成渊摇了摇头:“这点我也不明。若是绑架倒说得过去,但那日情况明显下了杀招。除非仇家寻仇,不然杀了重公子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知道一个原因值得下杀手,不过同花鸟阁主其中一重身份暂不能说一样,这个原因现在也不能说,但我想这并非是唯一的原因。帘帏后的那名棋手但凡出大招,都不止一个目的。就好像今次下江南,你除了查案,还想解决漕帮问题,又可顺路赏江南之景,说不准……”钟承止嘴角翘起,“还有别的不可告人的目的,才值得成大人劳伤贵体,奔波千里。”
成渊听了不禁笑道:“下春|药可与那日刺杀不同。那日刺杀布置周全,势在必得,若非意外撞上你,重公子难逃一劫。但春|药效果难以预测,全看重公子对意中人用情多深。故言目的,无非是想重公子与你相忘于江湖。”
钟承止直回身子坐正:“与我相忘于江湖又能有什么好处?说来目标还是涵儿。但此次并非杀招,更像某种试探。固然最终目的与刺杀应是殊路同归,可试探中藏有诸多别的意图与考量。就好像……”钟承止手指了指桌上放的点心,“一桌菜在面前,有人会囫囵吃掉,有人会先一道道品尝,再拣喜欢的吃。看起来都是吃饭,其中可大不相同。至于目的究竟是重在填饱肚子还是重在品尝美食,外人不明具体便不得而知。下□□背后,恐怕不是棋手,但与棋手关系不浅……”
钟承止与成渊两侧都开始有人入座,两人便停下了对话。
钟承止拿了块点心丢进自己嘴里,再朝小舞台望去,就见黄博厚突然快步从小舞台下走到大厅门口,拦住了刚刚进门的一人。黄博厚抱手对这人见了个礼:“哎呀吴公子,你可来了。我可是等候多时了。”
钟承止定睛看去,刚进门这位正是佛诞日在小瀛洲上放生金钱龟的高粱乙——吴为光。
吴为光一副不耐烦的面孔对黄博厚回道:“干嘛?有话说。”
黄博厚笑嘻嘻地说:“吴公子可知今儿我请了谁来演奏?”
吴为光显然已得知情况,此时他看了一眼舞台上的“曲流潭渊”,悻悻地回道:“吃饭助个兴而已,请谁来演奏与我何干?”说完便侧身越过黄博厚向前走。
黄博厚立即跟上又拦在了吴为光面前:“诶?吴公子,难不成是忘记了我们先前的赌约?”
“……咳。”吴为光低头顿了下,再抬起头说,“我可没与你赌什么。不要在这自说自话!”
“呵呵。”黄博厚笑着,抖开他的新扇子扇了扇,“吴公子,这可就不大好了。大丈夫说话一言九鼎,你与我的小赌约临安城也有不少人知道,还想赖掉不成?”
吴为光:“哼,我与你赌的,是谁能把恬淡公子请到家中。这儿是丰乐楼,可不是你们黄家!”
“你……”黄博厚脸色一变,啪一声合起扇子,“你这是耍赖!”
吴为光:“我可没耍懒,当初赌的就是谁能请到家中,你难道想说不是?!”
黄博厚:“你……”
……
两位高粱又旁若无人地大吵起来。一厅的宾客全都干看着,没一人上前劝阻,也不知大家是就想看热闹,还是这两位高粱吵架乃家常便饭,大家早已习以为常。
钟承止饶有兴致地观赏两位高粱吵得面红耳赤,正好奇他们的赌注到底是啥,会让两个大富人谁都不愿服输,结果还没吵出结果,门口进来两个一看就不一般的男人。
这两个男人年纪相似,约莫刚过不惑之年,都有着坐于高位之人的特别气魄。说白点,就是明显手中有权。当人能轻易掌控大量人与事,自然会生出由内及外的强硬。但这两人的气魄既没有朝廷文官的庄重与儒雅,也没有沙场武将的威严与压迫,更没有樊可然那种江湖帮主的义气与洒脱,这两人透着的是一股子精明与计较,却不失能把握他人命脉的权威。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位老妇人,正是佛诞日花鸟阁的有缘人之一——陈家罗锦疋帛铺的东家陈老太。陈老太与这两人一样,即使年事已高,仍显得精明至极且气魄如虎。
“博厚!吵什么?!”
两个男人中的一人,胡须及腰,身材高壮,他一进大厅见到在吵架的两位高粱,立马快步上前厉声喝道。
黄博厚与吴为光吵得正欢,就没注意有人进了大厅,直到听到这声喝斥两人才安静了下来。
黄博厚方才那绝不饶人的气焰霎时烟消云散,他微微弯腰行了一礼:“……爹。”
两个男人中的另一位,胡子稀薄,体格纤瘦,也走上前对着吴为光问道:“为光,你与黄公子吵什么?”
吴为光有点吱吱唔唔,不知如何应答。黄博厚先说道:“爹,吴公子早前与孩儿打赌,谁能先请到恬淡公子便答应对方一事。孩儿提的要求是,要吴公子把吴家生意的银钱汇兑,都走到我们银庄,当时他满口答应,有多人可作证。临安人都知道,恬淡公子不赴私宴,孩儿想尽办法,耗尽心力,契而不舍,今日终于请到恬淡公子来演奏,可吴公子却耍赖不认。”
“什么耍赖?我们赌的是请到家中,这是哪?”吴为光快速反驳。
“为光!不得无礼!”吴为光的爹本来面无愠色,此时也声中带怒。
黄博厚的爹则眉头皱得更紧,怒气比方才更大:“这种事,是可以打赌就决定的?而且,这难道是你们就可以决定的事?!”
黄博厚与吴为光赶紧低下头。
黄博厚的爹继续厉声道:“我让你办理筵席这些杂事,是锻炼你的能力,不是给你胡闹!再过几年,你还是这副扶不起的阿斗样,别以为自己以后会是荣鼎钱庄的东家!”
黄博厚的爹目光从黄博厚身上移开,转身对着全场宾客说道:“我黄壮行今日就在此当着临安各大行东家的面起誓,我这不肖子若是过几年还是如此顽劣死性不改,荣鼎钱庄定不会交于他之手!大家尽可放心!荣鼎钱庄顶着江南钱庄的半边天,定会给各位子子孙孙都有个满意的交代!”说罢黄壮行狠狠瞪了黄博厚一眼,往大厅内走去。
吴为光的爹声音不大,但在此时安静的大厅里也足以让大家听得清清楚楚。他对着吴为光训斥道:“这种事是可以拿来打赌的吗?好好反省下!不然你一样别想接手吴家的生意!”说罢一甩衣袖,也往大厅内走去。
本在后面的陈老太不知何时已坐到最前面的席位上喝茶了,全然没理会这热闹。
今日荣归筵的主角——黄家的新科进士,方才在黄博厚与吴为光吵架时想劝阻又不好丢下身旁的宾客,着急了半晌,这会见黄壮行走过来,他赶快迎了上去。
黄壮行拍了拍新科进士的肩:“元敬,恭喜金榜题名。你看,若是博厚过几年还是这副烂泥样,你就别当官了,回来接手我们荣鼎钱庄。”
钟承止听了这句,再看了看新科状元的容貌,想起来同科中确实有一位二甲进士姓黄名元敬。钟承止对黄元敬有些印象,其人外貌清秀,说话带着明显的吴侬口音,年仅二十四。如此年纪就能金榜题名,本该大出风头成为舆论焦点,可惜撞上了钟承止与重涵几人风头更劲,黄元敬便落得一个无人问津的待遇,也不知该不该说是生不逢时。
不过所谓“无人问津”,只是指在京城受到的关注。照说新科进士回乡乃光宗耀祖的大事,家族中的长辈也绝不会怠慢,可此时黄状行却轻描淡写一句话便把金榜题名带过,还要黄元敬回来接手荣鼎钱庄。黄元敬听到后,非但没有一丝不悦之色,反倒客客气气对黄状行行礼道谢。
钟承止抱起手臂,觉得有几分意思。士农工商,商居末。自古以来为了保证农业生产,也为了维持政权稳定,历朝历代都采用重农抑商政策。商人虽然富裕,却没有与财富匹配的社会地位。大华立朝至今逾三百年,和平时间超过以往任何一个朝代,河清海晏之下,商业必然繁荣,抑商情况大为改观,商人地位得以提高。但无论如何,商为民,黄元敬可是被授官后才回临安。就算一芝麻官,与平民百姓也是身份有别。钟承止还真没想到黄元敬与黄状行之间的对话会是这样。
若黄元敬的客气可解释为晚辈对长辈的尊敬。黄壮行当着如此多人面说黄博厚不行就要黄元敬辞官回家接手荣鼎钱庄,除了在场人都认为当商人比当官更好,就找不出其他解释。
钟承止不禁有些感叹。世事变无止境,书中岂可道尽。不入世一遭,何以知天下?同时钟承止又想到,俞瀚海俞掌门,可真是一等一的聪明人。
黄博厚与吴为光还站在门口。两人都被自己爹当着众人面训斥了一顿,别提有多憋屈。尤其黄博厚,听到黄状行对黄元敬说的话后,更是委屈,他狠狠瞪了吴为光一眼,走回黄元敬身旁继续与来客寒暄。吴为光则走到自己爹身侧的位置坐下,与周围人攀谈起来。
钟承止伸着脑袋望了望。刚才还面红耳赤的两位高粱,这会已在神色自若地谈笑风生。大厅里也迅速恢复到早前的热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的情况要换给两位朝堂上的大臣,不说气得辞官回家,也要罢班多日不朝,才能一解心中之忿,找回自己的颜面。其他不相干的人还得小心翼翼,生怕无事生非。相较之下,生意人不愧为生意人。
来客继续向黄元敬道贺,有些人还去向陈老太与吴东家问好。大厅里也就六十来个座位,方才闹腾那么一场的时间里,人差不多全到齐了。
待大家都入座后,黄壮行走到正北小舞台上对着全场人说:“临安各行各业的东家掌柜们,今日籍敝家后生金榜题名之喜,特邀诸位前来一聚。恰值春过夏始之时,想来诸位上年的该结算的都已结算完毕,今年该交代的也都已交代下去,有些闲暇来处理它事,我们就顺便举行一次非例行的临商帮大会,对近日几桩事略做讨论。当然,诸位请先用膳,填饱肚子,再论它事。”
钟承止与成渊两人面面相觑,本只是想来讨个鬼蛋,没想到闯进了临商帮的大会中。钟承止笑了笑,觉得更有意思了。
黄状行说完下台后,黄博厚走到舞台上,先说了点场面话,接着颇为得意地向大家介绍今日琴师乃是临安人尽皆知的恬淡公子。牧恬淡在临安是出了名的不受私请,只演于北瓦山棚与花鸟阁。今日能来,被黄博厚说成是看在黄家与江南第一钱庄荣鼎钱庄的面子上,丝毫没提及钟承止在其中的作用,尽管钟承止就坐在大厅角落里呢。
当然,钟承止肯定不会去揭黄博厚的老底,牧恬淡更不会。不过钟承止意识到,牧恬淡肯定是知道黄博厚与吴为光的赌约,故意指定地点在丰乐楼,从而给了吴为光耍赖的漏洞。若赌约真生效,双方就不是晚辈吵架这么简单,反倒都不好下台,牧恬淡夹在其中也颇为尴尬。简单一招,牧恬淡既帮了钟承止,又没让自己陷于麻烦,也没让别人陷于纠纷,可谓相当机灵。只是……牧恬淡没看荣鼎钱庄的面子,却卖了自己好大一个面子,迟早得还……钟承止在心里嘀咕着。这时,牧恬淡已从舞台后方走到曲流潭渊后坐下,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牧恬淡平常总是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样,还带有几分调皮与顽劣,但这人只要一坐到琴后,仿佛瞬间神明附体,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全然不见,只如其手下“曲流潭渊”之名一般,让人想到高山峻岭,飞瀑直落,气势磅礴,而瀑下深潭,沉静无底。
今日牧恬淡弹奏的是《梅花三弄》。一般艺人弹奏此曲多是冬日梅花傲雪凌寒,笑弄风霜,娇柔百媚。牧恬淡弹奏出来则是风吹雪打梅自孤寒,万般寂寥却暗香依旧。琴声苍凉壮烈但无所畏惧,那连绵不断铿锵有力的音节如同摄魂之声,让听众个个动弹不得。别人弹曲乃助兴热场欢腾气氛,而牧恬淡手指一动,无不是全场寂静,只有琴音流转。
一曲《梅花三弄》时间不短,全场宾客就静静听着牧恬淡演奏完毕,下场,鼓掌,再过了好一会才开始有人举杯动筷喝酒吃饭。小舞台上的曲流潭渊被人抬走,换上了其他伎乐演奏唱曲,大厅里逐渐热闹起来。钟承止便也拿起酒杯,品品丰乐楼出了名的眉寿酒,再动起筷子,尝尝临安第一酒肆的佳肴,顺便想着牧恬淡肯定又在某处暴饮暴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