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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着的那朵菊。大概原本是红色,但有些地方已经褪了。她把木桶放在了脚边——很沉重的一声,然后直起腰来轻轻活动了一下。
哥哥也走了很久了。她说,我没见过子弹……但一定很疼吧?我听人说,有足足一个小拇指那么长。
我没说话,太宰治也没说话。那姑娘于是懂得了我们的沉默。她来时脸上的那种快乐与蓬勃慢慢消失了,变成了一点如雪一样轻的哀愁。她头上的菊没能别住从鬓角梳过去的发,掉下来一撮。她在胸前比划了一个十字,说,愿上帝保佑您。
她没见过子弹,可是却相信上帝。然后她又提着木桶走了,而我不知为什么感到悲伤。
我回过神来,视线略过太宰治。他似乎有些恍惚,坐在那里,目光完全空了,却落在那姑娘离开的方向。我知道他大概想起了自己远在津轻的亲人,却不知道说什么——这我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一定很特别,否则他绝不会兀地露出这样的神情。
我看着自己手上未愈合的裂口,低声说:是想他们了吧。
太宰治应了一声,然后又把视线移开,朝我笑了一下。我叹口气,说,实在想了,不如就写封信给他们吧?
他闻言顿了顿,却最终只是很轻地摇了摇头。五年了……他说。他们可能以为我已经死了,而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会不知道该说什么呢,我说,很简单,问候一下他们,告诉他们其实你没有死。只要活着,就还有许多话可以说。
但太宰治还是摇头。他看着随着呼吸慢慢飘出去的白雾,低声说,可有什么意义呢。说着他又抬起眼来看了看远处白茫茫的一片冷色:我还是留在这里走不了。我还活着,他们却已经要把我当成死者来怀念了……我不知道。有时候,我宁愿他们早就把我忘记了。
我一时凝噎,两个人于是沉默下来。
……好啦,不说这个了。这是太宰治第二次主动把这个话题切断了。他收回视线,朝我微笑了一下。上次你没说,那这次?你在以前是做什么的呢?
我被他问得愣了一下。那日在小山坡上他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可是我没有回答——大概是因为没能实现的愿望连说出来都会觉得悲伤吧。只是这一次,我慢慢地眨了眨眼,低下头去,终于说:……我在酒吧弹琴。
他似乎有点吃惊,但很快敛了神色,似乎意识到这样的反应有些失礼。但我并不太在意。我把双手抬起来又放在面前被虫蛀得布满裂纹的小木桌上,然后模仿着记忆里的动作调整了一下姿势——握鸡蛋,我记得似乎有人这样告诉过我。渗进袖口的寒气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闹市里的小酒馆,我也是像这样坐在那台破旧的棕色钢琴前面,为酒馆里的醉鬼们伴上一曲蓝调爵士,或是一首悲伤的即兴。只有这样我才能获得一点勉强度日的,给我那重病的哥哥带回一块真正的白面包。
这种时候,音乐不是自由的。它变成了一种很沉重的东西,用来发泄我压抑的无处可逃的情感。只有在那些时候我才能从昏暗的贫民窟里短暂地走出来,和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样平等地站在一起——但其实来这里买醉的几乎都是和我一样的底层人,几杯勾兑了水的酒精一下肚他们就能飘飘欲仙,大喊着某个上层官员的名字说要打倒他。没有人真的会去听我的演奏,他们只是需要有一些什么声音代替他们痛苦的嘶吼。我于是也从来不去看周围那些东倒西歪的人们,假装我正在维也纳的金色大厅中被所有人认真地倾听着。
回过神来我的手指仍在桌面上稳稳地立着,我的脑海里断断续续响起些乐段,四四拍,有三十二分音符和三个降号,silami,以及如月色下的波浪一般柔和的八度……我好像突然地忘记了自己是一名军人,就这么敲一下,敲一下,最终用手指尖在面前这个只能发出嘎吱响声的破烂木桌敲出了这首曲子完整的旋律——当然我知道这不过是臆想。
他在一旁安静地注视着我,仿佛真的听见了我的演奏。
一曲结束时,我意识到什么似的收回了手,然后不太好意思地冲他笑了一下。见笑了,我说,以我的水平,大概其实也只能用来安慰一下自己了。
他同样笑了一笑,却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战争结束之后,再弹一曲吧。不管是为了谁,你也好我也好,想为谁演奏就为谁演奏。到那个时候的话,大概真的可以发自内心地笑出声来吧。
说这话的时候外面的雪停了。有很细的阳光飘进来,落在他的脸上。我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为他去创作一首曲子——主题是什么呢?我好像还没这么确定,只是隐隐感觉到这应该是一曲可以让人看见真正的太阳的曲子。有点激昂,配着大提琴和单簧管,还有一些小提琴负责的小跳。我曾爱音乐爱得所有人都觉得我已经疯了,但战争埋没了所有,把我一块一块地肢解、又拼接成现在这个样子——然而现在,似乎有什么东西突然地醒来了,在我的血管里涌动着,竟让我感觉周身有些热辣辣的。
好啊,我罕见地感觉到了高兴,又问他,如果以后我举办自己的演奏会,你会来吗?
会,他没有过多犹豫,而且会叫上所有我认识的人一起来。
说完,我们都笑了。在他的笑声里,我想,这首曲子该是一首庆祝他从战场离开、即将开启新生活的曲子。我甚至好像已经想象到那是一个怎样的日子——那一定会是个明朗的晴天,抬起头的时候能感受到微风从鼻尖蹭过去,痒痒的。我会实现我的诺言,将这首曲子正正式式地写在纸上,交给他。故土于我而言已经是一个遥远的概念,无论是那架深色的破旧钢琴还是重病的哥哥在疼痛时的低吟,都已经变成了一个咒语,在每一个夜晚逼醒我——我知道我已埋没在战争里了。但是太宰治不同。他还有故乡,还有家,还有人在等着他回去。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我都希望他能幸福。
只是还没能幻想太久,便传来执勤兵的两声哨——休息时间快要结束了。我们其实什么也没有聊,我想着。战场上永远都是乏善可陈,与我从前在画本里看到的热血英雄毫不搭边,即便聊起来,也只感觉那是一个离自己遥不可及的碑。
这时,太宰治突然开口了。
织田作和安吾……他深深叹了口气,说,你还记得吧?那天我和你说过。如果他们还活着就好了。你们大概很聊得来。
我的话突然哽在了喉间。
五年前,他说,我是这个队伍的副指挥官。所有人,包括森指挥官,都觉得几年后我可以成为新的指挥官继续带领部队。
我愣了愣,想起来那时候国木田独步曾告诉我的——五年前,太宰治失踪的时间。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