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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有写错,不,我一个标点都没有写错——怎么就是不见了啊?我甚至试图去问国木田独步,可是他只是站在那里,安静地,悲伤地望着我。他还是那么聪明,和以前一样。我什么也不用多说,他便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了——这是什么?这是一封信,一封寄回家的信,一封死去的战士试图寄回家的最后的信。可现在什么也没了。或许早在我们走出监狱前它就已窒息而死了,或许早在太宰治倒在刑场上它就已被焚烧干净了,或许早在我被那两发子弹打中时它就已溺亡在我的鲜血里了。它消散了,同他一样。
我愣愣地坐着。很久。眼泪流下又干涸。
我又缓缓地将目光移到了那骨灰盒之上。上面的衣物被拿开之后,它便显得愈发方正,并且冷冰冰的了。布料紧缺,本应盖在那上面的国旗还没办法赶制出来,于是到现在为止它都只是空落落地躺着,就好像每天晚上他出现在我的谵妄里时,躺在雪地里的样子。我想要问问他我该怎么做才好,一张嘴却好像又只能说出些由破碎音节组成的“对不起”,可是它始终一声不吭,就这样安静地、静静地躺在我的腿上,不曾怪罪。但我还是有些受不了了,于是动了动身体,向那边倾倒了一些,慢慢把病号服的外套脱下来,给他严严实实地裹住,裹住边角、裹住底部。我想这样的话,他总该不至于感到冷了。
一声长叹。我很轻地将身体的重量靠在了骨灰盒上面。国木田独步慢慢地将手搭在了我的肩上,那属于战友的温度一点点隔着衣料传来,渗进我的心脏,竟让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好像正在被悄悄填补起来。或许这其中也有太宰治给我的安慰吗?正如在监狱里时他紧握住我的手那样;可那时候他欺骗我外面有太阳,现在是不是也在欺骗我呢?他或许其实也很难过很难过……只是他不愿去苛责我,因为那封信或许本来就没有被寄予回家的希望,我让它多存活了这么久,已经很厉害了……吗?
我闭上眼睛。很久才慢慢平静下来,而有力气将这一段路继续走下去了。
我抬起头来,望着国木田独步。
拜托你帮我寻来一些纸笔,可以吗?我说。家书……总是要送回家的。
国木田独步愣了一会,只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他又一次敬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人也是。
信纸和钢笔是国木田独步托护士送来给我的。我知道他还赶着回伊尔克。满目疮痍的的国土终于回了家,正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重建。
没有再拜托忙碌的护士小姐,我撑着两条打着厚厚石膏的腿挪到了床边的轮椅上,然后小心地滑到了桌旁。我依旧很不熟练,手指差点卷进轮子里,幸好反应得快,及时抽了出来,但是信纸和钢笔却从腿上滚落下去了。不知怎的我下意识去摸了摸我的左手臂,那截面被绷带和衣物隔着,显得这么平整;我又弯下腰,花了很长时间,把它们一点一点捡起,重新收好放在桌子上,钢笔也安然无恙。
我闭了闭眼。
终于有了真正的纸笔,我得以把这封最后的家书重新书写一遍。我单手拧开笔帽,单手铺开了信纸。在对着信纸思索的时候,我本以为我或许会有些犹疑的——但是我发现自己竟然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一句话,记得他流露出的所有的悲伤和思念,记得他在思考间沉默时脸上那近乎哭泣的神情。我记得。我全部都记得。那一刻我几乎有些无法自已地要把笔尖落下去,去一口气默写下这些字句,然而手忽然在上空悬住——或许是因为先前在地上震了一下,墨水没能收住,啪嗒地落在了纸上,我在怔愣片刻之后反应过来,慌乱地伸手用衣袖吸干了那一小滩墨水。
墨渍安静地留在那里,像是在提醒着我什么。
或许监狱里所写的,确实是太宰治心中最真实的话语和想念;或许我也确实可以就这样原封不动地照搬到纸上,再连同这骨灰盒一起送回他的家里去。但是他已经不在了。他的家人看到这样的一封信时,一定只会更加痛苦;比没有这样一封家书还要痛苦。信上写着的那些疼痛和悲伤太过汹涌,几乎可以直接冲毁他们五年来好不容易才建起的世界,他们会发现原来太宰治从前和他们通信时说的那些坚强和快乐全都是假的,他们会发现他遭受了远比他们想象中更要多的痛苦,他们会发现他们珍爱的孩子在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正毫不被当成人看待。那些东西将会成为他们永远无法释怀的致命伤,但我想,这一定不会是太宰治想要看到的局面。他那时候只不过是太想写一封信,也太想要回家了,而事实上在口述这些字句的时候,我们没有人认为真的能幸存下来;所以他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不去想这封信,到底能不能送回家。
但是他是这样一个温和柔软的人,甚至能为了我而编造出“太阳已经出来了”的人。如果得知了现在这一切,他也一定会阻止我原样写下来。
终于,我深呼吸了几次,转过上半身去,朝着远处伊尔克的方向,遥遥地招了一下手上的钢笔。
然后我开始书写了。就在墨渍的下面,没有更换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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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模仿着太宰治的口吻,依着原来那封信的内容,重新写下了一些希望和期许,显得更坦然、更平静。我想象自己此刻就是太宰治,在即将出征的那个夜晚里,独自坐在营地之外的小山坡上,安然地给他们各自写下了一个想象中的未来,而让大家都有一个念想,却不至于过分悲伤。我写下了太宰治曾对我提起过的那条能抓到鱼的小溪,写下织田作之助和坂口安吾一起制作的作为生日礼物的小木雕,写下了他曾见过的最美丽的日出;我保留了他所虚构出来的演奏会的部分,而偷偷为他加上了一小段他幻想过很多次的学习钢琴的情景;以及一个他梦中的故乡,那是一个没有枪炮和轰炸的地方,他可以不用在寒冷的晚上外出执勤,而抱着他的小猫卡卡一觉睡到大天亮。
写下这些的时候,我回忆里那属于太宰治的声音也缓缓流淌着,如小河般围绕着我,微笑地注视我写下每一个字。我从傍晚时分一直写到夜里。我写了很多,很多,写得几乎连我也要流下泪来。窗外的寒风渐渐大了起来,我有些冷,这才想起还没关紧窗。
——该道别了。
马上要走了。我写道。希望你们自此以后能健康幸福地生活下去。不用刻意地记起我,也不用替我感到疼痛和难过。我会一直陪在你们身边的。明年春天,还到以前经常去野餐的那棵槐树下,好不好?我一定、一定,会在那里等你们的。
——再见啦。
最后一个字终于落下。平复片刻,我推着轮椅过去合上了窗户,然后重新回到桌前,开始思考该如何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