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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头转回去。我于是知道他们烧去撒去的,也来自于他们没能从战场上归来的亲人。可我无法去说什么、或做什么,只好在下一次遇到的时候远远地走开,继续地赶着我的路,再也不要停下来。
后来,我终于得以坐上巴士了。那个时候,我离太宰治的故乡已经越来越近。我总是不敢去想当我见到他的家人时我该说些什么。我该怎样捧出那盒骨灰,该怎样拿出那沓照片,该怎样介绍口琴与小木雕对他来说都意味着什么,该怎样,才能亲口告诉他们太宰治是何时牺牲、怎样牺牲。当他们知道他们哀悼了五年的孩子那时候其实还活着,当他们不得不第二次直面他的死亡,当他们看到那封家书,他们究竟会有怎样的感觉?我甚至无法去思考我要是先看见了他的父母、或是弟弟、或是妹妹,我到底该说些什么……如果是早上,我说早上好;如果是下午,我说下午好。然后呢,我该说什么?说我把太宰送回来了,他一月二十五日在伊尔克被敌军枪杀吗?我要说他经历了六天惨无人道的审讯吗?我要说他失去了眼睛,所以这骨灰盒里其实还缺少了一双眼睛的重量吗?
我到底该说什么呢?他的苦难已经是死去的苦难了,难道还要让活着的人继续承受下去吗?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要休息一下、准备一下……只需要两天,或许一天就够了。让我放下行囊,躺下来,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安静地过一天;等到准备好了,再出发。即便离开了战场,我也好像从醒来开始就一直没有休息过,我忙着找旧衣,忙着重写家书,忙着谱写曲子,忙着收拾他的遗物,现在则是忙着赶路。其实我并没有真的觉得累。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很难再说服自己这样匆忙地继续走下去,或者说,我突然很希望有什么东西能拖一拖我的步伐,让我能慢一点到,再慢一点到,尽管我比任何人都想要送太宰治回家……
我茫然地拄着拐杖,在路边站住脚,单手拿着地图阅读,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然后在去津轻的必经路线上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山口。那是我的家。
它离我不近也不远,甚至如果我现在就动身,今晚就已经能到。可是它对我来说已经变得那么陌生,我几乎已经有四年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开始遇到一些同来自于山口的人,我还会非常高兴地和他聊起来,可当他们陆续离开、陆续死去,那故乡便也慢慢支离破碎了。到了后来,我甚至已经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感觉了,就好像我从来就不生在那里。当时在出发之前我问太宰治的那些话现在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我突然看懂了当时他那哀伤的眼神。因为我才是那个断线的风筝。
原来是这样啊。我这样想着。不知为什么,竟然只感觉到了释然。
好,那就回家看看再走。我这样自然地想着,好像这并不是突如其来的东西,而是一直藏在某个地方,等着我重新想起来的一张旧照片。这照片里有很多东西,或许我都已经不认识他们、他们也早已不认识我了。但是,回家。我记得当时口述完家书之后太宰治也曾小声地问过我想不想回家,那时候我或许是点了头的——这个词我对太宰治说过很多次,也听他说过很多次,可当主语变成了我自己的时候,我还是有了一点陌生的悸动。
中也,要是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去你故乡看看。要是那个酒馆还在的话,你就弹一次钢琴给我听,好不好?
他的声音忽然清晰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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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我不再是点头了。我对他说,好。于是我重新背起行囊,慢慢地穿过街道,一路走到了售票站去,然后买了最近的一趟车票。等车的时候,我买了一块红豆糕,在路边坐了下来。这种做法的红豆糕是山口的特产,在这边零星见到,让我感到了一点久违的故土的气息。我咬下一口,却先感觉到了涩,于是这才想起来,这红豆糕还须得配上甜的茶的。但我没有被它浇去那种兴致,而是就这样坐在那,一口一口地吃掉了这块有些发涩的糕点。坐在一边等车的还有一个中年女人,边上靠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正在熟睡。她好像是看见了我身上的行囊和我的拐杖,终于在我吃完最后一口之后,犹豫了一会,轻声问:先生,您刚从战场上回来吗?
……嗯,我去山口。我说。然后送战友回家。
如果我的母亲还在世,大约也就是这样一个年纪。因此当她唤我“先生”的时候,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那女人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失神,而只在听到我的回答后怔愣了一下,好半天才意识到我指的战友正躺在我的行囊里,开始慌乱地向我道歉,我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太放在心上。我随口问着:您去哪里?
我也回山口。她说,这次是带孩子来看看爸爸。他在这里做工,两个星期才能回去一次。
我点了点头。女人随即也沉默下来。车推迟了将近十来分钟才慢慢悠悠地从街道那头出现。车门打开。她叫醒孩子之后伸手过来,想要扶我上去;我却让开身体,示意她先上车。她好像有点无奈,但也表示理解,带着睡眼惺忪的孩子坐了上去。我的行动不算很方便,司机便耐心地多等待了一会,我向他微笑,然后把票交给售票员,就近在女人身后的位置坐下。
车缓缓启动。我独自倚着窗,望向窗外那不断向后消失的房屋和人,感觉到了一种慢慢泛上来的困意。那孩子好像是从母亲哪里得知了什么,时不时偷偷瞄我一眼,又飞快地转回头去。看他的神情,大约觉得自己藏得很好。在这样好几次之后,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几声,他意识到自己被发现,倒也不羞怯,而干脆转回身来,整个人都趴在了椅背上,和我面对面。哥哥,他雀跃地说,我可不可以听你讲故事?
我愣了一下。女人皱起了眉,大概是觉得他这个问题太过冒犯。我笑着摇头对女人说没关系,又问那孩子:可以,你想听什么?
这回他却犹豫了。他往下滑了一点,然后又往下滑了一点,最后把下巴靠在自己叠起来的手上,小声地说:可以都讲讲吗?说着他又担心我觉得他不可理喻似的,急急地补充了一句:画本上的故事翻来覆去就只有那些……
我怔住了,女人也怔住了。片刻后她有些慌乱地对我道歉,然后一边拽着孩子的衣角让他坐下一边低声地训斥:说什么呢,怎么能说“只有那些”?这怎么能放在一起说?
孩子意识到说错了话,噤了声,怯怯地看着我,似乎是想要道歉。
我有些失神。没关系,画本上确实太局限、太片面了。我说。让我想想,该从哪里开始讲。
我浮光掠影地重新走了一遍我走过的路,然而却遗憾地发现没办法讲出什么太具体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