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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其实战争离他并不远，他甚至能很轻易地从父母或是别人口中听到这场战争打到了哪里、死伤多少人、究竟是优势还是劣势……但是这些东西太大了，大得让人很容易忘记其实分担到每个人身上的疼痛，远比他们和画本上能讲的还要多得多——连我也一样。看到战报上短短几行的战事概况时，我压根就想不起来我们在这轻飘飘的概述之前都经历了什么，而只会下意识地发出疑问——真的死了这么多人吗？就连到现在再回忆起那些抱着枪冲锋、摔在死人堆里的日子，也几乎是恍如隔世。我不知道有什么算是故事，可以满足“画本上没有的东西”这样的请求；我没办法讲得太直白，没办法讲暴露在空气里的骨头，没办法讲受了重伤求我给他一个痛快的战友，没法讲堆在战壕里的尸体，是怎样等待着后方把它们一车车拉走……
我垂了垂眼。那孩子还在看着我，小心翼翼地等待着什么。犹豫了很久，我选择结束那没有结果的、游移的思考。其实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思考。时间走得太慢了。
战争……我很轻地开了口。我觉得，其实是把大家都抽离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然后也不知道是谁给你塞了一把枪，接着你就听着那些指令一路向前狂奔，把枪对准每一个面朝你跑来的人。砰，砰。就是这样。你会失去很多东西。我轻轻抬了一下我的左肩，示意他去看我空荡荡的袖管。这是在爆炸中失去的——我垂下了眼睛，慢慢吸了一口气，说。可能你想起战争，会想到疼痛。但疼痛其实不是最可怕的，而是疼完了之后还要失去——到最后，连痛的权利也没有了。
大多数战士……不是因为仇恨而拿起枪的。我说。他们只是想找回和平。如果你觉得和平这个词离你很遥远，就可以想一想刚才你靠着妈妈睡觉的感觉。是不是很暖和、很安心？那就是和平。你可以时不时坐着巴士来看看爸爸，可以烦恼没有甜茶相配的红豆糕不太好吃，可以在地上堆小小的雪人而不担心有人搞破坏。它很小……小得只是一个瞬间，好像很容易就会忽视掉；也很大，因为这是千万个人的千万个瞬间。它们连在一起，才是我们生活的世界。如果你想要做一个战士，其实可以不必上战场去，珍惜每一个瞬间的和平就已经足够了……珍惜爸爸妈妈，珍惜小伙伴，珍惜和你微笑的每一个人。这样，你就已经做到了我们正在做的事情。
我停了下来，就这样讲完了这个被我修改过之后短得多、但也更适合他听的故事——说是故事，更像是一个小小的呼告。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就连只露出这样一点点来都让他们感到不知所措和难过，他们全都静默着，一个哑哑望着窗外，一个愣愣盯着我的手臂。谁也不说话。
我在等待他回神的间隙里，无声注视了一会他的眼睛。或许是因为还没经历过太多，又或许仅仅是因为迎着阳光，他的眼睛比我见过的很多都要更亮一些，琥珀色的，泛着细碎的光点。我不知怎的又一次想起当时刑场上从我肩头振翅飞翔的小雀。他和它真像，都是自由的鸟儿。我于是开始真诚地为他祈祷——希望他以后能飞得很高、很远，而不被困在囚笼里，无法挣脱。
那孩子终于眨了几下眼，慢慢回过了神。他抬头看向我：……那失去之后，该怎么办？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到能代替的东西。我摇摇头。有的人很幸运。他们至少还可以回家，家里也还有人等他们。
有的人……？孩子小心地问。
嗯，有的人。我朝他微笑。
车缓缓停下了。我站起来，重新撑起拐杖，笑着和他们说再见。接着我一步步慢慢地走了下去。眼前是熟悉又陌生的街景。车站的牌子看起来还是与四年前一样不那么干净，那些做小生意的商贩还是会在每一趟车停下时一拥而上争抢客人。我在人流里艰难地维持着平衡，好半天才终于勉强挤了出来，然后站在边上，开始仔细地回忆我的家应该从哪个方向走过去。
正当我隐约有了印象，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了那对母子的声音。我惊讶地回过头去，看见她正拉着孩子朝我小跑着赶来，听上去十分着急。先生，她还是这样叫着。我们家就在这条路斜对面的巷子，往里走五十步就是。如果——她好像是鼓起了些勇气——如果您想和谁说说话、或是很想回家看看……就请尽管来拜访吧，好不好？
她脸上是近乎悲伤的神色。我愣了愣，久违地，被一股温暖裹住了心脏。
好，我轻轻应下。谢谢你们。
她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
然后我们就这样分别了。我转过身去，走向了与他们完全不同的方向。她一直站在那里，久久地、久久地注视着我。
我没有回头。
我沿着街道走向那个在回忆里沉睡多年的家。早在我离开之前，家里就已经只剩下了我自己。我是部队里少有的从没写过信、也从没收到过信的人。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太阳即将落下。我走在这条路上，努力辨认着建筑与建筑之间横七竖八的巷子。我记得我的家在它们之中，需要穿过一个集市，经过一家装修很漂亮的成衣铺子，然后在看到一个叫“小林茶馆”的招牌时向右转，拐进去，再走上一会才能到。在行云流水地思考下来时，我甚至都有些惊讶——我原以为我早就该忘记了，或者至少我会迟疑……但是没有。我记得那样的清楚。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在回到家，推开家门之时，还能见到父亲、母亲、哥哥……我很难准确地描述我是什么感觉。四年以来遭受的所有伤痛、恐惧、委屈，这一刻好像突然全都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四面八方地流淌，甚至让我来不及去擦。我的脚步轻快起来，此刻背着的行囊忽然变成了以前哥哥东拼西凑帮我缝起来的布包，里面装着零散的我拾纸皮攒钱买来的低价旧书。我快乐地走着，要回家里去，分享我今天新认识的字。哥哥会夸奖我，接着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颗硬糖，塞进我的口袋里。他永远都记得我喜欢吃硬糖，因为可以含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品尝，很久也不会化掉。
我多么开心啊。我几乎什么都忘了，哼起歌谣，慢慢走进巷子里去。那死了四年的心脏忽然开始狂跳。就算我知道打开门也不会有人回应我，但是这条小巷子，曾经的邻居们，曾经住的小屋子，都算是故乡的一部分吧——他们好像认出我来了，他们在微笑，在问我今天有没有好好读书，还问我要不要吃他们新做的红豆糕，刚刚出炉，热气腾腾；他们告诉我那些伙伴们今晚还要约着一起去玩，说我要去的话记得尽早到巷口那棵柳树下去等；还问我怎么这
我想，其实战争离他并不远，他甚至能很轻易地从父母或是别人口中听到这场战争打到了哪里、死伤多少人、究竟是优势还是劣势……但是这些东西太大了，大得让人很容易忘记其实分担到每个人身上的疼痛，远比他们和画本上能讲的还要多得多——连我也一样。看到战报上短短几行的战事概况时，我压根就想不起来我们在这轻飘飘的概述之前都经历了什么，而只会下意识地发出疑问——真的死了这么多人吗？就连到现在再回忆起那些抱着枪冲锋、摔在死人堆里的日子，也几乎是恍如隔世。我不知道有什么算是故事，可以满足“画本上没有的东西”这样的请求；我没办法讲得太直白，没办法讲暴露在空气里的骨头，没办法讲受了重伤求我给他一个痛快的战友，没法讲堆在战壕里的尸体，是怎样等待着后方把它们一车车拉走……
我垂了垂眼。那孩子还在看着我，小心翼翼地等待着什么。犹豫了很久，我选择结束那没有结果的、游移的思考。其实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思考。时间走得太慢了。
战争……我很轻地开了口。我觉得，其实是把大家都抽离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然后也不知道是谁给你塞了一把枪，接着你就听着那些指令一路向前狂奔，把枪对准每一个面朝你跑来的人。砰，砰。就是这样。你会失去很多东西。我轻轻抬了一下我的左肩，示意他去看我空荡荡的袖管。这是在爆炸中失去的——我垂下了眼睛，慢慢吸了一口气，说。可能你想起战争，会想到疼痛。但疼痛其实不是最可怕的，而是疼完了之后还要失去——到最后，连痛的权利也没有了。
大多数战士……不是因为仇恨而拿起枪的。我说。他们只是想找回和平。如果你觉得和平这个词离你很遥远，就可以想一想刚才你靠着妈妈睡觉的感觉。是不是很暖和、很安心？那就是和平。你可以时不时坐着巴士来看看爸爸，可以烦恼没有甜茶相配的红豆糕不太好吃，可以在地上堆小小的雪人而不担心有人搞破坏。它很小……小得只是一个瞬间，好像很容易就会忽视掉；也很大，因为这是千万个人的千万个瞬间。它们连在一起，才是我们生活的世界。如果你想要做一个战士，其实可以不必上战场去，珍惜每一个瞬间的和平就已经足够了……珍惜爸爸妈妈，珍惜小伙伴，珍惜和你微笑的每一个人。这样，你就已经做到了我们正在做的事情。
我停了下来，就这样讲完了这个被我修改过之后短得多、但也更适合他听的故事——说是故事，更像是一个小小的呼告。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就连只露出这样一点点来都让他们感到不知所措和难过，他们全都静默着，一个哑哑望着窗外，一个愣愣盯着我的手臂。谁也不说话。
我在等待他回神的间隙里，无声注视了一会他的眼睛。或许是因为还没经历过太多，又或许仅仅是因为迎着阳光，他的眼睛比我见过的很多都要更亮一些，琥珀色的，泛着细碎的光点。我不知怎的又一次想起当时刑场上从我肩头振翅飞翔的小雀。他和它真像，都是自由的鸟儿。我于是开始真诚地为他祈祷——希望他以后能飞得很高、很远，而不被困在囚笼里，无法挣脱。
那孩子终于眨了几下眼，慢慢回过了神。他抬头看向我：……那失去之后，该怎么办？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到能代替的东西。我摇摇头。有的人很幸运。他们至少还可以回家，家里也还有人等他们。
有的人……？孩子小心地问。
嗯，有的人。我朝他微笑。
车缓缓停下了。我站起来，重新撑起拐杖，笑着和他们说再见。接着我一步步慢慢地走了下去。眼前是熟悉又陌生的街景。车站的牌子看起来还是与四年前一样不那么干净，那些做小生意的商贩还是会在每一趟车停下时一拥而上争抢客人。我在人流里艰难地维持着平衡，好半天才终于勉强挤了出来，然后站在边上，开始仔细地回忆我的家应该从哪个方向走过去。
正当我隐约有了印象，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了那对母子的声音。我惊讶地回过头去，看见她正拉着孩子朝我小跑着赶来，听上去十分着急。先生，她还是这样叫着。我们家就在这条路斜对面的巷子，往里走五十步就是。如果——她好像是鼓起了些勇气——如果您想和谁说说话、或是很想回家看看……就请尽管来拜访吧，好不好？
她脸上是近乎悲伤的神色。我愣了愣，久违地，被一股温暖裹住了心脏。
好，我轻轻应下。谢谢你们。
她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
然后我们就这样分别了。我转过身去，走向了与他们完全不同的方向。她一直站在那里，久久地、久久地注视着我。
我没有回头。
我沿着街道走向那个在回忆里沉睡多年的家。早在我离开之前，家里就已经只剩下了我自己。我是部队里少有的从没写过信、也从没收到过信的人。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太阳即将落下。我走在这条路上，努力辨认着建筑与建筑之间横七竖八的巷子。我记得我的家在它们之中，需要穿过一个集市，经过一家装修很漂亮的成衣铺子，然后在看到一个叫“小林茶馆”的招牌时向右转，拐进去，再走上一会才能到。在行云流水地思考下来时，我甚至都有些惊讶——我原以为我早就该忘记了，或者至少我会迟疑……但是没有。我记得那样的清楚。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在回到家，推开家门之时，还能见到父亲、母亲、哥哥……我很难准确地描述我是什么感觉。四年以来遭受的所有伤痛、恐惧、委屈，这一刻好像突然全都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四面八方地流淌，甚至让我来不及去擦。我的脚步轻快起来，此刻背着的行囊忽然变成了以前哥哥东拼西凑帮我缝起来的布包，里面装着零散的我拾纸皮攒钱买来的低价旧书。我快乐地走着，要回家里去，分享我今天新认识的字。哥哥会夸奖我，接着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颗硬糖，塞进我的口袋里。他永远都记得我喜欢吃硬糖，因为可以含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品尝，很久也不会化掉。
我多么开心啊。我几乎什么都忘了，哼起歌谣，慢慢走进巷子里去。那死了四年的心脏忽然开始狂跳。就算我知道打开门也不会有人回应我，但是这条小巷子，曾经的邻居们，曾经住的小屋子，都算是故乡的一部分吧——他们好像认出我来了，他们在微笑，在问我今天有没有好好读书，还问我要不要吃他们新做的红豆糕，刚刚出炉，热气腾腾；他们告诉我那些伙伴们今晚还要约着一起去玩，说我要去的话记得尽早到巷口那棵柳树下去等；还问我怎么这